蘇筱筱站在銀行玻璃門前,晨露打濕的皮鞋尖在大理石地麵投下搖晃的影子。
她捏著房產證的手指泛白,封皮邊緣磨起的毛邊刺得掌心生疼——父親臨終前攥著這紅本本說“守住老院就是守住蘇家的根”,此刻那聲音混著昨夜顧昭說“等穄子熟了教你種田”的承諾,在她耳邊擰成一團亂麻。
“蘇小姐?”陳律師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黑色公文包搭在臂彎,“今天的抵押流程很快,您放心。”他掃過她發白的指節,放輕了語調,“我昨天又翻了您父親的日記,最後一頁寫著‘若有一日需舍宅救人,阿筱莫要自責’。”
蘇筱筱猛地抬頭,眼眶瞬間發燙。
銀行冷氣裹著消毒水味湧進鼻腔,她望著櫃台後“客戶至上”的電子屏,喉結動了動:“麻煩您了。”
簽字時鋼筆尖在“抵押人”欄頓了三頓。
第一筆下去,墨跡洇開個小團,像極了昨夜壁畫上顧昭呼吸凝成的水痕;第二筆時,她想起張嬸家小娃抱著肉乾時發亮的眼睛;第三筆落下時,父親的字跡突然浮現在眼前:“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手續完成了。”陳律師將十萬現金支票推到她麵前,“需要我陪您去取錢?”
“不用。”蘇筱筱把支票塞進帆布包,拉鏈扣上的瞬間,包底傳來硬物硌手的觸感——是那包從抽屜最深處翻出的翡翠,顧昭說“等穄子熟了”時,她偷偷塞進包裡的。
批發市場的吆喝聲撞進耳膜時,她額角已滲出薄汗。
米糧區的麻袋堆得比人高,她蹲下身捏了把小米,顆粒不夠飽滿;又抓起把玉米,太潮了容易發黴。
“老板,有耐旱的種子嗎?”她拽住路過的攤主,“像穄子那種,抗曬的。”
“有有有!”攤主掀開塑料布,露出幾袋標著“沙漠小米”的包裝,“這是新培育的品種,澆三次水就能抽穗。”
蘇筱筱掏出計算器快速按動:十萬塊,種子占兩萬,鹽包一萬五,壓縮餅乾得留三萬——剩下的錢,得買驅狼的藥粉。
她正算著,手機突然震動,是壁畫a的提示音(注:蘇筱筱為方便記錄傳遞量,給壁畫接觸點裝了感應軟件):溫度異常升高至42c。
“抱歉!”她抓過五袋種子塞進推車,“這些全要,再給我來二十箱壓縮餅乾,鹽包要粗鹽!”
與此同時,雁門郡外的荒丘上,趙五郎的馬蹄踏碎晨霧。
他扯著嗓子衝進軍營:“顧將軍!狼群!至少百隻!繞開哨崗往穄子田去了!”
顧昭正蹲在田埂邊檢查穄子苗,沾著泥的手猛地收緊。
他起身時帶倒了旁邊的水罐,陶片飛濺的聲音驚得附近幾個拾穗的老婦抬頭,他立刻壓下眉峰,露出慣常的溫和笑意:“王嬸,今日日頭毒,讓小栓子彆在地裡跑太久。”
老婦應了聲轉身,顧昭的臉色瞬間沉下來。
他跟著趙五郎走到無人處,壓低聲音:“狼糞備了多少?”
“三車。”趙五郎抹了把臉上的汗,“可百姓要是知道狼群”
“燒狼糞。”顧昭打斷他,“讓阿大帶二十個士兵去田埂西邊點火,煙往東邊飄。再讓阿二帶民壯把靠近荒坡的穄子苗移栽到暗渠旁——就說要給苗兒挪個陰涼地兒。”他摸了摸腰間的狼皮囊,裡麵裝著蘇筱筱前兩日傳的驅寒藥粉,“莫要讓百姓看出慌亂。”
“將軍,您這是”
“他們已經餓怕了。”顧昭望著遠處正在拔草的孩童,聲音放得極輕,“我不能讓他們再怕一次。”
此刻的蘇筱筱正蹲在倉庫角落拆防狼噴霧。
金屬罐在她掌心發燙,她用鉗子敲開噴嘴,將裡麵的辣椒素粉末倒進密封袋,指尖被嗆得發紅。
壁畫的灼痛感從手腕竄到心口,她突然想起昨夜摸到的溫度——那不是顧昭的呼吸,是他藏在心底的焦慮。
“原來如此。”她對著空氣輕聲說,像是說給兩千年外的人聽,“你藏起危機,我藏起擔憂,我們都怕對方失望。”
她重新整理物資清單:驅狼藥粉占三十公斤,麻繩二十公斤,種子壓縮到四十公斤,鹽包減到十公斤——剩下的二十公斤,全換成止血藥。
最後看了眼手機上的轉賬記錄,十萬塊隻剩三千,她咬了咬唇,把最後一點錢轉給了賣麻繩的廠家。
傍晚回到老院時,陳律師的車正停在院門口。
他舉著相機從壁畫前直起腰,鏡頭上沾著點灰:“蘇小姐,我剛才拍細節時發現”他指了指壁畫右下角,“這雲紋裡好像刻著字,可能是西漢的題款。”
蘇筱筱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夕陽透過窗欞斜照在牆上,那些被歲月模糊的紋路裡,隱約能辨出“雁門郡界”四個篆字。
她剛要湊近,壁畫突然發出細微的震顫,像極了顧昭每次收到物資時,指尖輕叩牆麵的節奏。
“明天再研究吧。”她笑著把陳律師往門外推,“您也累一天了。”
等院門關上,她摸出翡翠貼在壁畫上。
牆那邊很快傳來顧昭的低語,混著煙火氣和青草香:“今日穄子苗挪得順利,狼糞煙散了,百姓隻當是燒荒。”停頓片刻,他又說,“你今天是不是沒吃飯?我聽見你拆壓縮餅乾時,肚子叫了。”
蘇筱筱的眼淚“啪”地砸在翡翠上。
她貼著牆,把臉埋進臂彎:“顧昭,我今天抵押了老院。”
牆那邊靜了片刻,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是他伸手貼住牆麵的動作。
“我在雁門給你留了塊地。”他說,“等明年春天,種滿你愛吃的花。”
晚風掀起窗紗,吹得壁畫上的雲紋輕輕晃動。
陳律師落在桌上的相機閃了閃,鏡頭裡的壁畫題款在暮色中愈發清晰:“顧氏守將,與城同存。”陳律師的車去而複返時,蘇筱筱正蹲在灶房煮掛麵。
鋁鍋騰起的白霧模糊了窗玻璃,直到門環被叩響三次,她才擦著手上的麵漬跑去開門。
“蘇小姐,實在對不住。”陳律師額角掛著薄汗,黑色公文包拉鏈敞開,露出半卷防水相機套,“我剛到停車場就想起,您家壁畫右下角的題款——”他從包裡抽出張照片,像素不算高,卻能清晰看見雲紋裡藏著的“雁門郡界”四個篆字,“西漢雁門郡的官方題款,我在省博見過拓本,筆鋒走勢一模一樣!”
蘇筱筱的手指在門框上蜷成白月牙。
她望著照片裡的字跡,耳邊突然炸響父親臨終前的咳嗽聲——他當時抓著她的手,說“老院的秘密,死也要帶進棺材”。
她喉頭發緊,卻還是扯出個笑:“陳律師,可能是我爺爺當年找人摹的……”
“不可能。”陳律師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發亮,“您看這腐蝕痕跡,是牆灰自然脫落形成的,絕對不是人為做舊。”他掏出手機劃拉著,“我現在聯係省文物局的朋友,明天就能派專家來——要是真跡,您這老院的價值可不止十萬!”
蘇筱筱的後背貼上冰涼的門板。
她望著陳律師發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天前顧昭說的話:“百姓總說神明住在壁畫裡,若被他們知道是活人……”她喉嚨發澀,伸手按住陳律師的手機:“陳律師,求您彆聲張。”
“為什麼?”陳律師愣住,“這對您是好事啊!”
“因為……”蘇筱筱望著院角那株老槐樹,年輪裡嵌著她十二歲時刻的“平安”二字,“這是我爸留給我的最後東西。”她吸了吸鼻子,“要是鑒定了,文物局說不定要收走,我連個念想都沒了。”
陳律師的表情軟下來。
他把照片收進包裡,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我明白,親人留下的東西,多少錢都換不來。”他轉身時又頓住,“不過蘇小姐,要是哪天您改主意了……”
“不會的。”蘇筱筱關上門,背抵著門板滑坐在地。
夕陽從門縫漏進來,在她腳邊拖出條細長的影子,像極了壁畫裡顧昭的長槍尖。
她摸出兜裡的翡翠貼在胸口,那是父親送的成年禮,此刻涼得刺骨——她第一次清醒意識到,所謂“金手指”,從來不是從天而降的幸運,是要拿命來藏的秘密。
傍晚的風裹著槐花香鑽進窗欞時,壁畫傳來輕微的震動。
蘇筱筱剛摸上去,顧昭的聲音就混著麥草香湧出來:“狼群退了。”
“真的?”她攥緊翡翠,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趙五郎帶著獵戶追出三十裡,狼糞煙嗆得它們不敢近田。”顧昭的聲音裡帶著笑,“你送的麻繩編成網,圍在田埂邊,趙五郎說像天羅地網,小娃們都蹲在網邊數狼爪印呢。”
蘇筱筱想起今早拆麻繩時,指尖被粗纖維磨出的血泡。
她剛要問移栽的事,顧昭卻搶先道:“今日阿大說,穄子苗喝了暗渠的水,葉子綠得能滴油。”他的聲音忽然低下來,“筱筱,我今天學會藏秘密了。”
“什麼秘密?”
“移栽苗兒時,王嬸問我是不是要鬨蟲災。”顧昭輕笑一聲,“我跟她說,是怕日頭太毒,給苗兒挪個陰涼地兒。”他停頓片刻,“就像你藏起抵押老院的難過,我也藏起……藏起你不在時,我有多擔心。”
蘇筱筱的眼淚砸在翡翠上。
她貼著牆,聽見顧昭的呼吸聲近得像在耳邊:“你總說自己是凡人,可在我眼裡,你比神明更珍貴。”
夜漸深時,壁畫泛起幽微的光。
蘇筱筱摸上去,發現牆麵上凝著層薄水,溫度像顧昭掌心的繭——他又在那邊貼了好久吧?
“顧昭,我今天抵押了老院。”她對著牆低語,“以後可能連這房子都沒了。”
牆那邊靜了很久,久到蘇筱筱以為他睡了。
就在她要抽手時,水痕突然漫過她的指縫,顧昭的聲音帶著啞:“我在雁門給你留了塊地。”他說,“在暗渠旁邊,能照到最多的日頭。等明年春天,我種滿你愛吃的花,再搭個竹棚,你要是累了……”他頓了頓,“就來我這兒歇著。”
窗外不知何時落起雨。
蘇筱筱望著壁畫上蜿蜒的水痕,忽然覺得那不是淚,是顧昭跨過兩千年,來牽她的手。
雨停時,天剛蒙蒙亮。
蘇筱筱提著剛買的十斤小米往偏廳走,晨露打濕了褲腳。
她推開門的瞬間,目光掃過壁畫——那片常春藤紋裡,隱約映出個蹲在田埂邊的身影,青灰色的衣擺沾著泥,正低頭撥弄穄子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