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筱筱提著十斤小米往偏廳走時,晨露正順著青石板縫往鞋裡鑽。
她裹了裹洗得發白的外套,指尖還殘留著糧店老板找零的紙幣紋路——那是她抵押老院後,最後一筆能自由支配的錢。
推開門的瞬間,竹簾掀起的風卷著壁畫特有的土腥氣撲麵而來。
她剛要把米袋擱在案上,餘光忽然掃過牆麵。
那片常春藤紋裡,原本靜止的壁畫竟泛起漣漪。
穿著青灰色衣擺沾著泥點的身影從波紋中浮出來,蹲在田埂邊,膝頭擱著塊磨得發亮的木板。
幾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娃擠在他身邊,光腳踩得田埂上的泥點子亂飛。
蘇筱筱的呼吸頓住了。
她湊近兩步,晨霧未散的壁畫裡,顧昭正用樹枝在木板上劃拉。
那歪歪扭扭的痕跡不是她教過的“米”“水”等漢字,倒像……像她上次寄礦泉水時,瓶身被泡軟的標簽上印著的拚音。
“水(shui)——”紮紅繩的小女娃扯著嗓子念,鼻涕泡都跟著顫,“水!”
“對,”顧昭指尖蹭掉她鼻尖的泥,聲音輕得像怕驚飛蝴蝶,“這是拚音,能幫你們更快記住字。”他翻起木板背麵,蘇筱筱的呼吸猛地一滯——那是她上周寄過去的空礦泉水瓶標簽,邊角還沾著乾了的粥漬,顯然被他當寶貝收著。
標簽上用炭筆描了又描的“水(shui)”“米(u)”,每個字母都被擦改過三四遍,紙背洇著深深的指痕。
她的喉嚨突然發緊。
想起三天前顧昭說“省了半塊餅換了包鹽”,想起他總說“不餓”卻越來越明顯的黑眼圈。
原來他省下飯,是為了給孩子們換識字的紙;原來他說“在學新東西”,是在偷偷把她世界裡的拚音,變成雁門娃能抓住的光。
“將軍!”
壁畫裡傳來一聲喊。
顧昭猛地抬頭,耳尖瞬間紅透。
孫秀才不知何時湊過來,灰白的胡子都在抖,搶過木板時連腰間的旱煙袋都掉了:“這、這拚音比《千字文》好記十倍!我昨晚抄到三更,今早教鐵柱他們拚‘媽媽(a a)’,那小子抱著他娘哭了半柱香!”他從懷裡掏出半本皺巴巴的紙,上麵密密麻麻抄著拚音和對應的漢字,邊角還沾著飯粒——定是趁吃飯時偷寫的。
“神明媽媽顯靈啦!”
趙五郎的大嗓門跟著炸響。
這位獵戶頭領穿著沾血的皮襖,膝蓋砸在田埂上濺起泥花:“我今早巡林,見山雀都往學堂飛,就知道要有好事!將軍教的這字兒,定是神明賜的狀元符!”他身後擠過來七八個百姓,扛著鋤頭的、提著菜籃的,眼睛裡都亮著蘇筱筱從未見過的光——不是對食物的渴求,是對明天的盼頭。
顧昭的耳尖紅到脖頸,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擺。
他明明被人群圍著,目光卻隻鎖在壁畫上,像要透過兩千年的光陰,看進蘇筱筱眼睛裡:“你……喜歡嗎?”
這句話像根細針,“啪”地紮破了蘇筱筱所有的克製。
她踉蹌著扶住案角,眼淚砸在小米袋上,暈開一片深黃。
偏廳的檀木櫃裡,父親的遺物在召喚——那本邊角卷邊的小學語文課本,是她最後一件沒賣掉的寶貝。
“係統警告:當前體力剩餘30,強行傳遞超限物品將導致暈厥6小時以上。”
機械音在腦海裡炸響時,蘇筱筱已經把課本按在了壁畫上。
紙頁摩擦牆麵的觸感像顧昭掌心的繭,她擦了擦流到唇邊的鼻血,啞著嗓子笑:“值得。”
課本“咚”地落在田埂上。
孫秀才撲過去的架勢像撲火,枯瘦的手指撫過“啊(a)喔(o)鵝(e)”三個字母,突然號啕大哭:“先生……先生當年說我資質差,學不會……可這字兒,連小娃都能摸會啊!”
小女娃撿起課本翻到第二頁,脆生生念:
“太——陽——”
七八個小腦袋擠成一團,奶聲奶氣的跟讀撞在一起,驚飛了田邊的麻雀。
顧昭蹲下來,替最矮的小娃墊高腳,目光卻始終黏在課本上,喉結動了動:“你送的不是書,是光。”
蘇筱筱的意識開始模糊。
她最後看見的畫麵,是顧昭伸手觸碰壁畫,指尖與她的重疊在光影裡。
而遠處山坳裡,一抹灰影閃過,裹著的狼皮鬥篷上,綴著枚月牙形的銀飾——那是匈奴右賢王阿木爾帳下特有的標記。
雁門郡外的野杏林裡,阿勒泰把狼皮鬥篷往肩上攏了攏。
他蹲在樹後,聽著石磨旁幾個農婦的閒聊——昨日將軍教娃認字的事,已經像春汛漫過草灘般傳開了。
“說是神明顯靈賜的字,我家鐵柱今早能拚出‘阿娘’了!”梳著盤頭的農婦拍著膝蓋笑,懷裡的小娃娃正用臟手指在她衣襟上畫“媽”。
阿勒泰喉結動了動。
右賢王阿木爾交代的話在耳邊炸響:“去,攪渾漢人的神棍把戲,讓他們信不過那麵妖畫!”他攥緊腰間的月牙銀飾,突然拔高嗓門:“神明顯靈?我看是匈奴細作!”
石磨“吱呀”一聲停住。
農婦們扭頭時,他故意露出半張臉,臉上的刀疤在晨光裡泛青:“我在南坡見著了,那畫會冒黑氣!漢人將軍被妖法迷了眼,等匈奴大軍打進來——”
“放屁!”
趙五郎的吼聲震得杏樹落了幾片花。
這位獵戶頭領不知何時摸到近前,獵刀“噌”地拔了半寸,刀鞘砸在阿勒泰腳邊:“我爹娘上月吃了毒蘑菇,是將軍娘子托壁畫送來解毒肉乾!你娘有這本事?”他扯開皮襖露出心口的疤,“去年冬天我被狼咬,是將軍娘子送的金瘡藥!你家神能治狼口?”
幾個扛鋤頭的漢子圍上來,有人抄起了糞叉。
阿勒泰後退兩步撞在杏樹上,看著農婦們護著娃娃往他相反方向躲,突然有些恍惚——若這畫裡的“神明”真是細作,為何要送藥送糧?
為何要教娃娃認字?
他攥緊鬥篷轉身就跑,鞋跟踢飛的石子撞在磨盤上,驚得石磨旁的母雞撲棱著翅膀竄進草垛。
日頭西斜時,顧昭的青灰衣擺終於出現在壁畫裡。
他發梢沾著草屑,懷裡抱著半卷用麻線裝訂的紙,袖口還沾著墨汁——顯然是剛從學堂過來。
“孫先生編了識字歌。”他蹲在田埂上展開紙卷,聲音裡裹著藏不住的雀躍,“‘a是小娃張嘴巴,o是公雞喔喔打,e像白鵝水裡劃’,鐵柱他們邊跑邊唱,把牛都驚得蹦了三蹦。”
蘇筱筱倚在案邊,指尖掐著掌心才沒讓自己晃倒。
她能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今早強行傳遞課本後,係統提示的“30體力”像塊壓在胸口的石頭。
可顧昭眼裡的光太亮了,亮得她喉嚨發甜,隻能拚命把湧到嘴邊的腥氣咽回去。
“下次……能送紙嗎?”顧昭突然湊近壁畫,指節幾乎要貼上來,“我想讓每個孩子都寫‘蘇姑娘平安’。”他耳尖又紅了,像傍晚的火燒雲,“他們說……要把字刻在城牆磚上,等你……等你來看。”
蘇筱筱張了張嘴。
她想說“好”,想說“我這兒還有半箱a4紙”,可眼前突然騰起黑霧。
顧昭的臉在霧裡搖晃,像被揉皺的絹畫。
她聽見自己發出含混的“嗯”,然後膝蓋一軟——
“哐當!”
偏廳的青磚地撞得她顴骨生疼。
鼻血順著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暈開的紅點像朵畸形的紅梅。
壁畫裡傳來劇烈的拍打聲,顧昭的嘶吼穿透兩千年光陰:“蘇筱筱!醒醒!彆丟下我——”
黑暗裡有細碎的光。
蘇筱筱看見顧昭握著個小女娃的手,在沙地上寫“昭”字。
小女娃的指甲縫裡沾著泥,顧昭的指尖沾著墨,兩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兩棵根須交纏的樹。
“這是將軍的名字。”顧昭說,“等你長大,要記得有個姐姐,用命給你們換光。”
“姐姐是誰?”小女娃歪頭。
“是……蘇筱筱。”顧昭的聲音輕得像歎息,“不是神明媽媽,是會疼會累的蘇筱筱。”
蘇筱筱在夢裡笑出了淚。
等她醒過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壁畫上,竟泛著暖融融的溫度,像顧昭掌心的繭。
她伸手摸了摸牆麵,指腹傳來的觸感讓她愣住——不是記憶裡的涼硬,而是像被捂了很久的玉,帶著體溫。
“我不是神明媽媽……”她對著牆喃喃,“我是蘇筱筱,會害怕,會疼,會想……想你平安。”
話音剛落,牆麵上突然沁出一道水漬。
水痕蜿蜒著往下淌,在“常春藤”的紋路裡拐了個彎,最後停在她指尖下方,像句沒說完的話。
窗外傳來手機震動聲。
林薇的直播界麵亮著,彈幕刷得飛快:“瘋女人又對著牆說話了!”“不會是被老院的鬼附身了吧?”她按掉手機,把臉埋進臂彎。
可下一秒又抬起頭,眼睛在黑暗裡亮得驚人——
“我要讓他驕傲。”
她摸到床頭的紗布,剛要擦鼻血,指尖卻鬼使神差地又按在壁畫上。
這次不是溫暖,而是刺啦一下灼痛,像被燒紅的鐵簽子紮了手背。
她倒抽冷氣縮回手,借月光看時,指腹上多了道淺紅的印記,形狀……像朵常春藤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