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14日的傍晚。北方這座靠鋼鐵呼吸的工業城市,暑氣濃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糊在每一寸空氣裡,吸一口都帶著鐵鏽和煤灰的腥澀。老舊的紅磚居民樓像被汗水浸透的巨人,沉默地喘息著,牆體縫隙裡滲出的熱浪扭曲了視線。張小俊背著洗得發白、邊角磨損的書包,拐進宏遠建築公司的家屬院。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淌,癢癢的,像有小蟲在爬。空氣紋絲不動,隻有爺爺家三樓那扇敞開的窗戶裡,傳來華生牌台扇那熟悉又疲憊的嗡鳴,奶奶固執地把它對著窗外吹,總說這樣能給悶罐似的樓道降點溫,哪怕隻是一絲徒勞的安慰。
爺爺家在隔壁小區的三單元301,和自家六樓的房子一樣,都是九十年代初宏遠鼎盛時蓋的職工樓,如今牆體斑駁,如同老人鬆弛的皮膚。樓道裡彌漫著一股複雜的、深入骨髓的氣味:陳年的灰塵,潮濕的水泥,經年累月積累的油煙氣,還有此刻,正霸道地鑽入鼻腔的——紅燒肉燉土豆的濃香。那香氣裡裹著醬油的醇厚焦糖色和八角茴香尖銳的辛烈,強勢地蓋過了一切,卻莫名地讓人心頭一緊,仿佛這濃烈之下,還藏著彆的什麼,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陳舊氣息。小俊幾乎是衝上樓的,腳步在空寂的樓道裡撞出沉悶的回響。鏽蝕的防盜門虛掩著,一道鐵紗門被穿堂風吹得哐當、哐當,規律地撞著門框,像某種不祥的節拍器。
“跑這麼急?”奶奶係著那條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藍布圍裙,從廚房探出頭,額角掛著細密的汗珠,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微光,“剛放暑假就野成這樣,你爸媽在家,準得說你。”她的聲音帶著慣常的責備,但那責備裡也裹著一層不易察覺的、被暑氣蒸騰出的疲憊。
客廳裡,掉漆的折疊圓桌上已經擺好了簡單的飯菜。爺爺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藤椅上,用印著“先進生產者”字樣的舊搪瓷缸子泡著濃得發黑的茶,劣質茶葉的苦澀味在空氣裡彌漫。老式顯像管電視裡,《新聞聯播》主持人字正腔圓的聲音斷斷續續,被那台老華生風扇攪動的氣流切割得忽遠忽近,像是從另一個飄搖的世界傳來。小俊把書包隨手甩在沙發角那沙發是人造革的,早已褪色發硬,邊緣開裂,露出裡麵灰黃色的海綿。他抓起一塊冰鎮的西瓜,紅色的汁水順著指縫流下,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涼。
“媽他們今晚回嗎?”他含糊地問,嘴裡塞滿了沙甜的瓜瓤。
奶奶端著那碗油亮誘人的紅燒肉上桌,往他碗裡夾了最大的一塊帶皮五花肉。“你爸剛打電話,”她的聲音沉了沉,“濱江花園的標明天就封標了,得在公司盯通宵,周末……怕是也回不來。這周末就住爺爺家,奶奶明天給你做糖醋排骨。”
小俊心裡“咯噔”一下,隨即一股隱秘的喜悅像氣泡般迅速升騰,幾乎要衝破喉嚨,筷子差點沒拿穩掉在桌上。濱江花園,爸媽念叨了整整半年的項目,宏遠建築公司能不能從這泥潭裡掙紮出來,全指望它了。但此刻,他腦子裡嗡嗡作響的,全是巷子儘頭那家“極速網吧”裡震耳欲聾的鍵盤敲擊聲和《魔獸世界》工會頻道裡嘶啞的喊話。工會老大“老刀”早就約好了,今晚七點半準時開荒熔火之心,他這個主力牧師,絕不能缺席。
“爺,”他扒拉著碗裡的米飯,聲音儘量顯得平靜自然,“明天約了班長去市圖書館查資料,他說新到了《魔獸爭霸》的官方攻略本,特彆難搶。住爺爺家,太遠了,來回折騰。我還是回家住兩天吧,門窗鎖好,自己能行,餓了冰箱裡有速凍餃子。”
爺爺端著搪瓷缸的手頓了頓,渾濁的眼睛透過嫋嫋上升的茶氣看向他,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樓道聲控燈壞了三天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憂慮,“黑黢黢的,你一個人”
“我都十四了!不是小孩!”小俊急切地打斷,像是為了證明,嘩啦一聲從褲兜裡掏出那串鑰匙,一個褪色的塑料籃球掛墜隨著他的動作劇烈地晃蕩,叮當作響,在安靜的客廳裡顯得格外刺耳。“門窗鎖好就行!真餓了,我自己會煮餃子!”他挺了挺並不寬闊的胸膛,努力做出可靠的樣子。
奶奶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麼,卻被爺爺一個微小的搖頭動作製止了。老頭深深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仿佛沉澱了幾十年的灰塵和無奈。“行吧。”他盯著小俊的眼睛,目光銳利得像要穿透他的皮肉,“記住,鎖好兩道門!防盜門,木門,都要反鎖!天塌下來也彆給陌生人開門!聽見沒?”
“知道了知道了!”小俊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應承著,三兩口扒完碗裡的飯,抓起書包就往外衝,像一隻急於掙脫牢籠的鳥。衝下樓梯時,腳步重重踏在水泥台階上,身後,那盞時好時壞的聲控燈竟意外地亮了起來,昏黃的光線像垂死者的目光,顫巍巍地照亮了樓道牆壁上那塊斑駁的銘牌“宏遠建築公司家屬院”,紅漆早已褪成了曖昧的、令人不安的粉紅色,字跡邊緣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浸泡過。
“極速網吧”像一顆藏汙納垢的毒瘤,嵌在小區後門那條狹窄、油膩的巷子深處。綠色的卷簾門隻拉到胸口位置,進出的人都得貓著腰,像鑽洞的耗子。2006年,這樣的小黑吧遍布城市角落,3塊錢一小時,通宵15塊,是無數張小俊們短暫逃離現實的洞穴。小俊熟練地一彎腰鑽了進去,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混合氣味瞬間將他吞沒:劣質香煙的辛辣煙霧、汗腺分泌過度的酸腐體味、積年未清的灰塵、還有幾十台老舊電腦主機散發出的、帶著焦糊味的燥熱。三十多台笨重的“大屁股”顯示器嗡嗡作響,屏幕上閃爍著《傳奇》的刀光劍影和《魔獸世界》光怪陸離的艾澤拉斯大陸。空氣粘稠得如同膠水,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一團汙濁的棉絮吸進肺裡。
“喲,俊哥來了?”吧台後麵,染著一頭枯草般黃毛的網管正用一根牙簽剔著牙縫,含糊地招呼,“昨晚你沒來,我們在黑翼之巢滅得死去活來,老刀臉都綠了。”
小俊沒搭話,從兜裡摸出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十元紙幣,拍在油膩的吧台上。“18號機。”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刻意裝出的冷漠。
18號機在最幽暗的角落,緊挨著散發黴味的牆壁。鍵盤縫隙裡塞滿了煙灰和食物碎屑,油膩膩的;鼠標墊磨得發亮,邊緣卷起,露出底下粗糙的纖維。他坐下,開機,登錄《魔獸世界》。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19:47。工會頻道裡早已炸開了鍋,文字泡瘋狂滾動: “牧師呢?牧師快就位!加血啊祖宗!” “t!t你他媽喝多了還沒醒?拉穩啊!” “獵人彆ot!操!” “治療刷好t!刷好t!ds停手!停手——又滅了!草!” 他戴上那副邊緣開裂、海綿發黃的耳機,瞬間,震耳欲聾的遊戲音效和隊友們嘶啞的吼叫灌滿了耳膜,蓋過了現實世界裡所有的嘈雜。他全神貫注地操控著屏幕裡那個穿著白袍的人類牧師,聖光術、快速治療、真言術:盾……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飛舞,精神高度緊繃,渾然不覺窗外的天色早已從昏黃沉入濃稠的墨黑。時間在虛擬世界的廝殺中失去了意義。
“喂,學生仔!清場了!”黃毛網管不耐煩地拍他肩膀時,小俊猛地從激烈的戰鬥中驚醒,茫然地摘下耳機。屏幕上右下角的數字冷酷地顯示著:23:28。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眼睛乾澀發痛。
他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腿腳因為久坐而麻木僵硬。推開網吧那扇沉重的玻璃門,外麵巷子裡的空氣並未清新多少,反而帶著深夜特有的、沉甸甸的涼意,混雜著尚未散儘的暑氣。路燈像垂死的螢火蟲,一盞接一盞地閃爍著,忽明忽暗,投下扭曲跳動的影子。聒噪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間或被遠處幾聲模糊的狗吠打破。小俊裹緊了單薄的t恤,沿著家屬院高大的圍牆往回走。牆頭上,野草在微弱的風中神經質地搖晃,它們的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長、扭曲,投射在坑窪的水泥地上,像無數條糾纏扭動的、無聲嘶叫的黑蛇,追隨著他的腳步。
單元樓的綠色鐵門虛掩著,沒有上鎖。他推開沉重的鐵門,一股濃烈而熟悉的、混合著灰塵、黴變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水汽的潮濕氣味撲麵而來,嗆得他咳嗽了一聲。聲控燈果然如爺爺所說,壞得徹底,隻有二樓轉角那盞似乎接觸不良的燈泡還在頑強地發出微弱昏黃的光,那光像垂死者的呼吸,勉強掙紮到三樓樓梯口,再往上,便是深不見底、濃得化不開的黑暗。
黑暗本身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黑暗裡包裹著的、屬於這棟老樓的無數細微聲響。小俊深吸一口氣,摸索著冰冷的、布滿鏽蝕顆粒的鐵欄杆扶手,那觸感粘膩而粗糙,仿佛沾著鐵腥味的血痂。每踏上一級水泥台階,腳下就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在死寂的樓道裡被無限放大,清晰得如同踩在朽木上,隨時可能斷裂。這聲音敲打著他的耳膜,也敲打著他因熬夜而過度緊繃的神經。
爬到五樓平台時,他停了一下,喘了口氣。就在這時,樓下似乎是四樓或者三樓的方位,傳來一聲沉悶的“咚!”響。那聲音並不大,但在絕對的寂靜裡卻異常清晰,像是有人失手把沉重的麻袋或者箱子摔在了地上。小俊的心跳漏了一拍。五樓張家的小坤哥?他剛高考完,整天穿著那件印著飛人喬丹的白色背心在樓下水泥地上打球,渾身蒸騰著汗水和青春的熱氣。也許是他半夜起來找東西?小俊甩甩頭,試圖驅散那瞬間湧起的不安,沒再多想,三兩步衝上最後的半層樓梯,來到了六樓家門前。
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哢噠”一聲清脆的金屬咬合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裡,這聲音顯得格外刺耳,甚至帶著一種宣告般的穿透力。門開了。
屋裡是比樓道更徹底、更純粹的黑暗。濃稠的墨色包裹著他,帶著一種陳年舊物特有的、微涼的寒意。他反手摸索到玄關牆壁上那個熟悉的塑料開關,“啪”地按了下去。
“滋滋滋” 頭頂的日光燈管發出病態的,慘白的光線劇烈地閃爍、跳動了好幾下,像垂死者的痙攣,最終才不情不願地、勉強穩定下來,將一片冰冷的、毫無生氣的白光潑灑在狹小的客廳裡。這套兩居室是爸媽結婚時單位分的福利房,牆壁早已斑駁不堪,多處鼓起的牆皮像醜陋的瘡疤,剝落的地方露出裡麵灰暗的水泥底色。唯一的一張舊沙發扶手破了洞,上麵打著奶奶去年用藍布縫上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在慘白燈光下顯得格外淒涼。
小俊把書包隨手扔在沙發上,那沉悶的響聲在空曠的屋子裡激起短暫的回音。喉嚨乾得冒煙,他直奔廚房角落那台嗡嗡作響的老式單門冰箱。拉開冰箱門,一股混合著剩菜和製冷劑的冰冷氣息湧出。他抓起半瓶上周剩下的可樂,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幾大口。冰涼的、帶著強烈氣泡的褐色液體衝過喉嚨,帶來一陣刺激性的麻痹感,也稍稍壓下了網吧裡帶出來的燥熱和疲憊。
為了驅散這屋子裡令人窒息的空曠感,他打開了客廳那台2002年買的、笨重的長虹顯像管電視。笨拙地按著遙控器,調到正在重播《還珠格格》的頻道——紫薇正哭得梨花帶雨,爾康在一旁深情款款。這劇情他早已爛熟於心,甚至能背出台詞,但此刻這虛假的熱鬨和熟悉的背景音,成了對抗死寂的唯一武器。
他把自己重重地摔進沙發裡,雙腳翹在同樣布滿劃痕的舊茶幾邊緣。眼睛盯著屏幕上晃動的影像,手裡無意識地轉著那瓶冰涼的可樂。很快,瓶身就蒙上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濕漉漉的,握在手裡又冷又滑。窗外,宏遠建築公司那棟破舊的辦公樓還有幾個窗口亮著燈,像黑暗中窺視的眼睛。遠處工地巨大的塔吊探照燈如同獨眼巨人的瞳孔,緩慢而冰冷地掃過沉沉的夜空,巨大的光柱偶爾掠過他家的窗戶,在牆壁和天花板上投下瞬間移動的、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某種龐然巨物無聲地爬過。
時間在電視廣告單調的循環播放中一點點流逝。困意如同潮水,一波強過一波地衝擊著他緊繃的神經。眼皮越來越沉,像灌了鉛。他想起身關掉電視,回房睡覺,但身體卻像被抽走了骨頭,軟綿綿地陷在沙發裡,動彈不得。意識如同沉入冰冷粘稠的瀝青,一點點被拖入模糊而黑暗的深淵。電視裡紫薇的哭聲和廣告的喧囂,漸漸扭曲、拉長,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背景噪音。
淩晨一點左右。 一種尖銳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摩擦聲,像生鏽的鋸子在反複切割神經,猛地將小俊從混沌的淺眠中撕裂出來!
“哢嚓…哢嚓…哢嚓…”
有人在門外,用鑰匙反複地、試探性地捅著鎖孔!那聲音充滿了急躁和……一種詭異的笨拙感,仿佛鑰匙總也對不準位置,又或者鎖芯內部生了鏽,每一次摩擦都帶著令人牙酸的滯澀感。
小俊的心臟瞬間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他昏沉沉的大腦瞬間被恐懼的電流擊穿:爸媽?他們回來了?可是,他們明明說今晚要住公司宿舍盯著標書的!
緊接著,是門鎖被打開的“哢噠”聲。很輕,但在死寂中如同驚雷。然後,是老式合頁門軸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門被推開了!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緊跟著擠了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被,又像是喉嚨裡堵著什麼東西,模糊不清,帶著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急促喘息,斷斷續續地嗡嗡著,完全聽不清內容。但那語調,充滿了某種焦灼的、甚至是絕望的情緒。
小俊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想立刻坐起來,大聲問一句“誰?”,或者“爸?媽?”,但恐怖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身體像被澆築進了水泥,完全動彈不得!肩膀、胸口、膝蓋……仿佛被數隻無形而沉重的手死死地按住,沉甸甸地壓陷在沙發裡。喉嚨更是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扼住,肌肉痙攣般鎖緊,隻能從喉嚨深處擠出極其微弱、帶著氣泡破裂般“嘶嘶”聲的氣息,那氣息裡還殘留著可樂甜膩的腥味。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澆頭,瞬間讓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鬼壓床?網吧裡聽那些混社會的家夥講過,說是什麼“魘住了”,是臟東西壓在身上。可那清晰的開門聲,那急促低沉的說話聲,就在玄關!離他躺著的沙發不過三四米遠!那聲音是如此真實,帶著活人的氣息!
客廳的日光燈依然慘白地亮著,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無所遁形。他驚恐地轉動唯一能動的眼珠,死死盯向玄關。
空無一人!
玄關空蕩蕩的!隻有慘白燈光下冰冷的水磨石地麵,和他自己那雙隨意脫在門口的舊球鞋。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直衝頭頂!他猛地意識到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門!他睡前明明記得鎖好了防盜門和裡麵的木門!而現在,那扇通往公共樓道的綠色防盜門是關著的!嚴絲合縫!隻有內側的木門敞開著!而他的鑰匙睡前他明明放到了桌子上!此刻,那串帶著籃球掛墜的鑰匙,正好好地插在鎖孔裡,在慘白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瞥向客廳通往臥室和書房的狹窄走廊儘頭。
父親書房的門縫下,透出了一縷昏黃的光!
那盞燈!是父親書房裡那盞老掉牙的白熾燈,用一根油膩的拉線開關控製著。燈泡瓦數很低,而且用了好多年,燈絲都發黑了,平時就算開著,也總是昏昏沉沉的,像隨時會熄滅。小俊記得清清楚楚,睡前他檢查過所有房間,書房燈絕對是關著的!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枝斷裂般的輕響。書房的門……被從裡麵拉開了一條縫!門軸發出細微的。更多的、昏黃的光線從門縫裡流淌出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顫抖的光帶。
一個人影,從那條門縫裡,無聲無息地“滑”了出來。
書房門被拉開條縫,光線更亮了。一個人影從門縫裡閃出來,身形看似有點像住在五樓的小坤哥 。人影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身體微微搖晃,腳步虛浮,仿佛踩在棉花上,那人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不斷往下滴著水,隨著他的走動,地板上似乎留下了一串深色的、濕漉漉的腳印!那水印在慘白日光燈和昏黃書房燈光交織的地麵上,顯得格外刺眼、粘膩。
人影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客廳沙發上“魘住”的小俊,或者說,他根本“看”不到。他徑直朝著書房旁邊的衛生間走去,動作有些僵硬,甚至帶著點急切。他輕輕推開了衛生間的磨砂玻璃門,側身閃了進去,然後極其輕微地、無聲地,將門帶上了。
沒有開燈。
衛生間裡瞬間陷入一片比客廳更濃的黑暗。
小俊的心臟徹底停止了跳動,仿佛被一隻浸泡在冰水裡的手狠狠攥住,擠壓,窒息感洶湧而來。他想尖叫,想用儘全身力氣嘶吼,但喉嚨肌肉如同鐵鑄,隻能發出更加微弱、如同破風箱般的“嗬…嗬…”聲。身體僵硬得如同真正的石塊,連指尖都無法顫動分毫。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蛛網,將他層層包裹,勒緊。
死寂。
客廳裡隻有日光燈管持續發出的、微弱的“滋滋”電流聲,像是毒蛇在耳邊吐信。
然後,一種新的聲音,穿透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從緊閉的衛生間門縫裡,極其清晰地、一下,又一下地傳來:
“嘀…嗒…”“嘀…嗒…”“嘀…嗒…”
是水滴落在堅硬瓷磚上的聲音。冰冷,清晰,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如同死亡的倒計時。這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混著日光燈管那令人神經衰弱的“滋滋”聲,一下下,精準地敲打在小俊突突狂跳的太陽穴上,幾乎要將他脆弱的神經敲碎!他死死地盯著那扇緊閉的、透不出絲毫光線的衛生間門,門縫裡是吞噬一切的黑暗。然而,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他感到一種冰冷刺骨的“注視”,仿佛有雙看不見的眼睛,正透過磨砂玻璃,死死地、毫無感情地“盯”著他。那目光帶著水底的陰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的悲傷?
時間在“嘀嗒”聲和“滋滋”聲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難熬。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有半個世紀,那股死死壓在他身上的、沉重如山的無形力量,毫無征兆地、驟然消失了!
就像壓著千斤巨石的胸口突然被搬開,小俊猛地吸進一大口帶著灰塵和恐懼味道的空氣,冰冷的空氣嗆入氣管,引發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他像溺水者獲救般,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掙紮著從沙發上彈坐起來!
咳!咳咳咳!爸?媽?小坤哥?”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無法掩飾的恐懼。
沒有人回應。
隻有電視機還兀自亮著,屏幕上穿著泳裝的女明星在陽光燦爛的海灘上笑得沒心沒肺,無聲地扭動身體,與這死寂恐怖的氛圍形成了荒誕而驚悚的對比。
冷汗已經浸透了他單薄的背心,冰冷地貼在皮膚上。他扶著沙發扶手,雙腿軟得像煮過的麵條,根本支撐不住身體。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下沙發,扶著冰冷的牆壁,一步一挪地,朝著書房和衛生間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劇烈的心跳上。
書房的門敞開著。他顫抖著探進頭去。
昏黃的燈光下,父親的舊書桌上依然堆滿了散亂的工程圖紙、計算器和翻開的預算表。椅子好好地靠在桌邊,沒有絲毫被移動過的痕跡。一切都和他睡前看到的一模一樣,除了那盞亮著的燈。
他猛地轉向旁邊的衛生間。磨砂玻璃門緊閉著,像一張沉默而危險的臉。他伸出手指,指尖冰涼而顫抖,輕輕地、極其緩慢地觸碰到那冰冷的金屬門把手。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指尖竄遍全身,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哢噠。”
他鼓起全身殘存的勇氣,猛地向下按動了門把手,推開了門。客廳慘白的光線迫不及待地湧入狹小的衛生間。白色的瓷磚地麵…乾乾淨淨!光潔得能映出他慘白驚恐的臉!沒有一滴水漬!淋浴噴頭好好地掛在牆上,銀色的金屬表麵泛著冷光。馬桶蓋蓋得嚴嚴實實,一切都和他睡前一模一樣!
水印呢?那些濕漉漉的腳印呢?那持續不斷的、令人發瘋的“嘀嗒”聲呢?
小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他猛地衝到防盜門前,用儘全身力氣,一把拔出了插在鎖孔裡的那串鑰匙!金屬鎖芯轉動時發出的“哢噠”聲,在這死寂的淩晨,響亮得如同喪鐘!
他撲向客廳角落的舊式座機電話,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好幾次都按錯了鍵。終於,他按下了“1”號速撥鍵,那是父親的手機。
“嘟——嘟——嘟——”
聽筒裡傳來的等待音,每一聲都像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喂?”父親的聲音終於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和熬夜後的沙啞,背景裡是密集的鍵盤敲擊聲和紙張翻動的嘩啦聲。
“爸!你們是不是回來了?”小俊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和劇烈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
“回什麼回?”父親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我和你媽在對最後的預算,忙得腳不沾地!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背景音裡似乎還隱約夾雜著另一個男人低沉模糊的咳嗽聲,但被鍵盤聲蓋過,聽不真切。
“有人!有人開門進來了!用鑰匙開的!書房燈亮了!還有人……還有人進了衛生間!像五樓的小坤哥!他渾身都是濕的!滴著水!”小俊語無倫次,聲音因恐懼而尖銳變形。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兩秒鐘後,母親焦急的聲音搶了過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小俊!你胡說什麼呢?是不是做噩夢了?家裡就你一個人啊!哪來的人?小坤下午不還在樓下打球嗎?”
“是真的!我聽見了!鑰匙聲!還有說話聲!一個男的!很低的聲音!”小俊急得快瘋了,指甲深深掐進手心。
“彆胡說八道!”父親嚴厲的聲音陡然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徹底蓋過了母親的擔憂,“濱江花園的標書剛改完最後一遍,我們一步都沒離開過公司!鎖好門窗!把兩道門都反鎖好!要是害怕就現在去爺爺家!立刻!馬上!”父親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被緊張工作打斷後的煩躁。
“嘟嘟嘟——”
電話被粗暴地掛斷了。冰冷的忙音像冰錐一樣刺進小俊的耳朵,也刺破了他最後一絲“可能是父母回來”的僥幸幻想。冷汗瞬間浸透了他整個後背,黏膩冰冷,如同無數條冰冷的蛇在皮膚上爬行。父母那斬釘截鐵的否認,比剛才親眼所見的“幻影”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意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孤獨恐懼。他們不在家,那剛才是什麼?
他扔下電話,像被無形的惡鬼追趕,連鞋都顧不上穿,光著腳就衝向防盜門!一把拉開沉重的木門!
門外,樓道那深不見底的黑暗,如同冰冷的、粘稠的墨汁,帶著濃重的黴味和鐵鏽氣,瞬間向他洶湧撲來!那黑暗仿佛有生命,有重量,帶著吸力。
他發出一聲短促的、不成調的驚叫,像一隻受驚的兔子,瘋了一樣衝下樓梯!冰冷的、布滿灰塵的水泥台階硌著他赤裸的腳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錐上,鑽心地疼,但這疼痛反而成了他逃離恐懼的動力。他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摔倒,手在粗糙的牆壁上擦過也渾然不覺。身後,被撞開的單元鐵門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死寂的夜裡傳出老遠。
跑到五樓平台時,他幾乎是出於本能,猛地刹住腳步,驚恐地向上抬頭看去,五樓張家那扇墨綠色的防盜門緊閉著。門把手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有些歪斜的中國結,在不知從何處鑽進來的穿堂風中,神經質地、無聲地晃動著。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盯住了那扇門的下方門縫!
就在那不足一指寬的門縫底部,似乎有什麼東西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一片深色的、濕漉漉的陰影,又像是一縷若有若無的水汽?同時,一股更加清晰、更加陰冷的寒意,混雜著濃重的、如同腐爛水草般的河水腥氣,無聲無息地從那門縫裡彌漫出來,順著樓梯盤旋而上,冰冷地纏繞住他赤裸的腳踝,蛇一般向上蔓延!
“啊——!!!”
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叫終於衝破了他的喉嚨!他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衝下剩下的樓梯,衝進沉沉的夜色裡。夜風吹在他汗濕的背上,不再有絲毫涼意,反而像無數隻冰冷滑膩的手,在他裸露的皮膚上抓撓、撫摸。他沿著家屬院高大的圍牆拚命奔跑,後背的冷汗被風一激,凍得他骨頭縫裡都像結了冰,牙齒瘋狂地打顫。
爺爺家的門是被他用拳頭瘋狂砸開的。奶奶穿著洗得發白的舊睡衣,手裡還拿著一個喝水的搪瓷杯,看到門外光著腳、臉色慘白如紙、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的小俊時,手一鬆,杯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溫水潑了一地。
“小俊?!我的老天爺!你這是怎麼了?!”奶奶的聲音都變了調。
小俊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猛地衝進客廳,一把抓住正從藤椅上站起來的爺爺的胳膊,冰涼的手指如同鐵鉗。他渾身抖得幾乎散架,牙齒咯咯作響,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爺…爺…家裡…家裡…有人…鬼…濕的…水…鑰匙…”
爺爺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凝重如鐵。他用力按住小俊顫抖的肩膀,把他按坐在沙發上。奶奶手忙腳亂地倒來一杯熱水,塞到他冰冷的手裡。小俊捧著杯子,卻抖得水都灑了出來。他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描述著:深夜的鑰匙聲,低沉的說話聲,書房的燈光,濕漉漉的人影,滴水的頭發,衛生間裡的“嘀嗒”聲,冰冷的地板,父母的電話。
“不可能啊,”奶奶聽完,臉色也白了,拍著他後背的手也在微微發顫,“小坤…小坤下午還在樓下打球呢,我買菜回來還看見他了,穿著那件白背心,汗流浹背的”
爺爺一直沒有說話。他默默地走到窗邊,從皺巴巴的煙盒裡摸出一根最便宜的卷煙,劃了好幾根火柴才點燃。劣質煙草辛辣的煙霧在昏暗的燈光下升騰,模糊了他溝壑縱橫的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濃重的地方口音,像冰冷的鐵塊砸在水泥地上:
“老張頭家剛打電話過來,就在你來前一會兒。”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小坤傍晚跟幾個同學去東山水庫遊泳,到現在還沒回來找不著人了”
“轟——!”
小俊的腦子像被重錘狠狠砸中,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尖銳的耳鳴。那個濕漉漉的、穿著喬丹白背心的人影,那不斷滴落的水滴,那濃重的河水腥氣……所有的碎片瞬間拚湊成一個冰冷刺骨、令人絕望的真相!
那一晚,小俊裹著兩條厚實的棉被,蜷縮在爺爺家沙發的角落裡,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老華生風扇還在頭頂不知疲倦地轉動,發出單調的嗡鳴,但吹出來的風是熱的,帶著陳舊家具的味道。他的耳朵裡,卻始終縈繞著那揮之不去的“嘀…嗒…嘀…嗒…”聲,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和衛生間裡聽到的一模一樣!每一次“嘀嗒”聲響起,都像一滴冰水直接滴落在他滾燙的神經上,激起一陣劇烈的戰栗。
天快蒙蒙亮時,他才在極度的恐懼和疲憊中陷入一種半昏半睡的迷糊狀態。夢裡,全是那條昏暗的走廊,那個濕漉漉的、看不清麵容的高瘦人影,無聲地來回走著,走動著。白色的背心緊貼著皮膚,深色的水痕從他腳下不斷蔓延開來,在地板上蜿蜒、扭曲,像無數條冰冷的、活著的黑蛇,悄無聲息地向他蜷縮的角落爬來,越爬越近。
第二天早上,小俊是被隔壁小區樓下鼎沸的嘈雜人聲和一種尖銳的、令人心悸的鳴笛聲驚醒的。他像僵屍一樣從沙發上爬起來,挪到窗邊,扒著窗台向下望去。
家屬院中間那塊不大的空地上,黑壓壓地圍滿了人,交頭接耳,神色各異。一輛紅藍燈光瘋狂閃爍的救護車和一輛白色的警車,像兩個突兀的、不祥的異物,停在那裡,刺眼的燈光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顯得格外詭異。穿著製服的人影在人群中穿梭。
奶奶端著稀飯和饅頭進來。“小俊,吃點東西吧。”她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重的鼻音,把碗放在窗邊的桌子上,眼睛卻不敢看樓下,“小坤,沒了。淩晨在水庫那邊撈上來的,說是下水抽筋了。
小俊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陣陣發黑。他死死抓住窗框,指關節捏得發白。那個濕漉漉的人影,那件印著喬丹的白背心……昨天下午,他確實在自家陽台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坤穿著它在樓下水泥地上打球,跳躍,投籃,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鮮活的身影,和昨晚那個冰冷、滴水的影子,在腦海中瘋狂地重疊、撕扯!
爺爺蹲在門口的水泥台階上,腳邊已經扔了一地的煙頭。劣質煙草的焦糊味彌漫在清晨微涼的空氣裡。他看見小俊失魂落魄地站在窗邊,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悲傷,有無奈,還有一種深深的、源自古老經驗的宿命感。他重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仿佛帶著幾十年的塵埃和重量:“唉,淹死的人啊,魂兒容易迷路。”
“爺?”小俊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
“老輩人傳下來的說法,”爺爺的聲音低沉,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釘,一下下敲進小俊的心裡,“剛走的人魂兒還糊塗著,記不清回家的路,尤其是這種橫死的,又是在黑天裡”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望向六樓的方向,“六樓和五樓就差一層,也許是摸錯了門,找錯了家”
小俊渾身冰冷,如墜冰窟。他猛地想起書房那盞自己亮起的昏黃燈光!父親的書房裡,除了堆積如山的圖紙和預算表,窗台上還擺著幾塊從工地撿回來的、形狀奇特的鵝卵石,牆角還有母親養的一盆長勢不錯的綠蘿,這些和小坤有什麼關係?他為什麼要去書房?那昏黃的燈光,是某種指引?還是某種無意識的尋找?
那天下午,父母拖著極度疲憊、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的身體回來了。母親一進門,看到蜷縮在沙發上的小俊,眼淚瞬間決堤,撲上來緊緊抱住他,身體抖得比他還厲害,嘴裡語無倫次地重複著“沒事了,小俊,沒事了”父親則沉默地坐在那張破舊的人造革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繚繞中,那張原本就嚴肅的臉顯得更加灰敗陰沉。他沒提濱江花園的標中沒中,隻是用沙啞疲憊的聲音說:“以後再也不把你一個人丟家裡了。”
後來小俊才知道,宏遠最終拿下了濱江花園項目,父親也因此升任了預算科科長。家裡很快換了嶄新的液晶電視,裝了嗡嗡作響的空調。物質條件改善了,但那個2006年7月14日的夏夜,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在他靈魂深處刻下了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再後來,五樓張家搬走了,房子空了半年,租給了附近工廠的年輕夫妻。但每次上下樓,走到五樓門前,小俊總會屏住呼吸。他總覺得那扇門後,還留著淡淡的河水腥氣。
有次同學來找他,走到五樓隨口問:“這家人門口怎麼總濕乎乎的?”
小俊猛地抬頭,防盜門門檻上似乎真有道淺淺的水痕,像剛有人踩水帶進去的。可那天明明是大晴天。
他拉著同學快步往上跑,心臟狂跳。跑到六樓家門口,掏鑰匙時,手指又觸到冰涼的金屬和那個夜晚,鎖孔裡的鑰匙一模一樣的溫度。
2006 年夏天過後,小俊再也沒去過極速網吧,《魔獸世界》賬號也再沒登錄過。他開始怕黑,怕水聲,怕獨自在家的夜晚。
很多年後,他考上大學離開這座城市,老房子留給了幫忙帶孫子的爺爺奶奶。有次過年回家,陪爺爺在小區散步,走到單元樓門口,爺爺突然說:“那年濱江花園的標書,最後是你爸和小坤他爸一起對的。小坤他爸也是宏遠的,那天本該加班,因為小坤出事才請假了。”
晚風吹過,帶來遠處工地的喧囂。小俊站在樓道口,抬頭望著六樓自家的窗戶,突然想起那個夜晚,玄關處那個模糊聲音,急促而模糊。 他好像終於明白了,那不是幻覺。 隻是那聲音裡,到底藏著怎樣的遺憾和告彆,或許永遠沒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