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總是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像無數細小的刀子,貼著皮膚刮過去,鑽進骨髓裡。老劉裹緊了身上那件穿了五年的藏青色棉服,領口磨出的線頭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這是他三年前生日時妻子送的禮物,如今已然變得陳舊不堪,就像他搖搖欲墜的生活。
太陽穴傳來陣陣鈍痛,他抬手揉了揉,指腹觸到皮膚上那道三公分長的疤——那是上個月在建築工地打零工時被鋼筋刮傷的,至今還沒完全愈合。老劉站在二手車市場昏黃的燈光下,呼出的白氣在空氣裡短暫地凝結又消散。市場鐵柵欄上掛著的“誠信經營“橫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角落裡堆滿鏽跡斑斑的輪胎,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橡膠味。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凍瘡在關節處裂開細小的口子,滲出淡黃色的組織液。目光死死盯著眼前那輛黑色轎車,車漆在燈光照耀下呈現出詭異的流動性,仿佛隨時會滴落下來。
這車看著很新,車身鋥亮,在燈光下反射出一層詭異的光澤,像是塗了一層薄薄的蠟,透著股不自然的陰冷。“2018年款帕薩特,跑了不到五萬公裡。“車販子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嘴裡噴出的煙味混合著濃重的口臭。這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右眉骨上橫著一道蜈蚣狀的疤痕。他穿著件皮夾克,袖口的磨損處露出泛黃的棉絮,滿臉堆著笑,眼珠子卻總是滴溜溜地轉,像是隨時在算計著什麼。他搓著粗糙的手掌,指甲縫裡嵌著黑色的油汙,“這車性能絕對沒問題,之前就出過點小事故,修一修跟新車一樣,您看看這價格,劃算得很!“
老劉注意到擋風玻璃右下角貼著的年檢標誌日期異常新鮮——昨天剛換的。他蹲下身查看底盤,發現排氣管下方有塊不自然的凹陷,邊緣的焊接痕跡還很新。當他用手觸碰時,指腹傳來一陣刺痛,縮回手發現掌心上沾著些暗紅色粉末,在燈光下呈現出鐵鏽般的色澤。“前兩天剛做過全麵保養。
“車販子突然出現在身後,嗓音裡帶著刻意的輕鬆,但呼吸明顯加快,“空調製冷效果特彆好,夏天跑車最合適。“他從兜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利群香煙,遞煙時手腕上的貔貅手串叮當作響。老劉盯著那輛車,心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又說不上來。他隱約聞到車廂裡飄出的皮革味中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像是什麼東西正在角落裡悄悄腐爛。擋風玻璃反射的光斑裡,他似乎看到後座角落有團模糊的黑影一閃而過,但定睛看時又消失無蹤。
他已經失業三個月了。那天人事主管把他叫進辦公室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桌上擺著半杯沒喝完的咖啡,杯壁上印著鮮紅的口紅印。“行業不景氣“四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時顯得如此輕飄飄,仿佛不是終結了老劉十五年的職業生涯,隻是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積蓄快見底,上個月的房貸還是東拚西湊才勉強交上。家裡老婆整天催他找工作,兒子剛上小學,書包破了兩個洞都舍不得換新的。學費、生活費、人情世故,樣樣都要錢。他蹲在車門前發呆時,褲兜裡的硬幣隨著動作叮當碰撞——那是他全部的現金,總共七塊五毛。“您要是不放心,可以找懂行的來看看。“
車販子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響,老劉猛地直起身子,眼前一陣發黑。眩暈中他仿佛看到車後窗掠過一張模糊的人臉,但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但這價格可就“車販子做了個數錢的手勢,乾裂的嘴唇咧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老劉聽出話裡的威脅。他實在太需要一輛車了,跑黑車雖然風險大,但來錢快,至少能撐一陣子。前天送外賣時被交警攔下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那張200元的罰單如今還揣在他內衣口袋裡,像是塊燒紅的烙鐵。他猶豫了很久,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車鑰匙上那個褪色的“福“字掛件,最終摸了摸口袋裡皺巴巴的一疊鈔票。
這些錢沾著汗水和油漬,最大麵額是張缺角的百元鈔,邊緣還粘著張便利店的收據。“這車,真沒什麼大問題?“老劉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自己聽著都覺得陌生。吞咽時喉結的滾動牽扯到頸側發炎的淋巴結,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後視鏡不知何時調整到了某個奇怪的角度,鏡麵反射出他扭曲變形的臉。車販子的眼神閃了閃,突然壓低聲音:“實話跟您說,這車之前是機關單位的,領導專車。“他湊得更近,呼出的熱氣噴在老劉耳畔,“要不是急著處理“這拙劣的謊言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風打斷,市場頂棚的塑料布嘩啦作響,仿佛有無數隱形的手在撕扯。老劉咬了咬牙,眼睛一閉,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行,我買了。“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他感覺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簽合同時,圓珠筆突然不出水,他在紙上劃了七八下才出現斷斷續續的藍色線條。車販子遞來的收據上,公司印章的紅色油墨暈染開來,像是一灘稀釋的血液。他想起老家有句老話,“寧願窮一時,也彆窮一輩子。“ 二十年前父親說這話時,正用改錐撬開被暴雨衝毀的豬圈門。此刻這句話在他腦子裡回蕩著,恍惚間他似乎又聞到了那個暴雨夜混合著豬糞和鐵鏽的味道。付錢時,他發現錢包夾層裡粘著一張泛黃的全家福——那是兒子滿月時拍的,照片角落還留著半個被撕掉的紅色喜字。
車販子笑嗬嗬地把鑰匙遞給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祝您生意興隆啊!“那隻手落下的力度恰到好處,既像是祝賀又像是某種詭異的儀式。老劉苦笑著沒說話,攥緊鑰匙時金屬齒痕深深陷進掌心。坐進駕駛座時,座椅發出不自然的吱呀聲,好像下麵藏著什麼東西。車內皮革味混著一股淡淡的腥氣鑽進鼻腔,讓他胃裡一陣翻騰。儀表盤上的時鐘停留在11:47分,秒針顫動著卻始終不走動。點火啟動的瞬間,老劉似乎聽到後備箱傳來“咚“的一聲悶響。車子出乎預料地運轉得很平穩,引擎聲低沉有力,不像是有問題的樣子。但當他調整後視鏡時,鏡麵突然變得模糊不清,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他稍稍鬆了口氣,踩著油門駛出二手車市場時,沒注意到後座上悄然浮現的幾滴水漬,正在深色座椅上慢慢洇開。
剛開始的幾天,一切都很正常。黎明前的街道安靜得像另一個世界,隻有24小時便利店的燈光刺破黑暗。老劉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在早點攤買兩個素包子來當早餐。早餐店的老板娘總愛嘮叨:“劉師傅今兒又這麼早?“油鍋冒出的煙氣在她花白的鬢角凝結成細小的露珠。深夜回家時,妻子早已睡下,留著的飯菜用碗扣在桌上,鋁製飯勺把手上纏著防止燙傷的皮筋。他拉了不少客人,賺的錢也比想象中多。第一個星期結束時,他破天荒地給兒子買了盒36色的水彩筆。孩子驚喜的歡呼聲讓他暫時忘記了連軸轉的疲憊。他甚至開始覺得,自己說不定走了運,撿了個大便宜。
直到第四天深夜,他在加油站遇見了那個古怪的女人。那是個身材瘦削的中年女性,穿著不合時宜的碎花連衣裙。她站在油槍旁邊,直勾勾地盯著老劉的車。“這車是您的?“她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玻璃。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奇怪,嘴角神經質地抽動:“後座是不是有點擠?“不等老劉回答,她就踉蹌著後退幾步,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夜色中。老劉疑惑地看向後座——除了自己隨手扔在那裡的外套,空無一物。可很快,怪事就出現了。首先是收音機。每當經過北郊的電信大樓時,電台就會突然跳到某個不知名的頻率,傳出斷斷續續的哭喊聲。
老劉起初以為是信號乾擾,直到有次後座坐了位中學老師,那位戴金絲眼鏡的女士突然臉色煞白:“您您聽到有人在念課文嗎?“她顫抖的手指指向空空如也的後座,“是《紀念劉和珍君》我教了二十年語文“那是一個陰雲密布的夜晚,雨後的空氣潮濕而沉悶。老劉送完最後一單,已經是淩晨兩點多。手機導航顯示電量不足10,屏幕上跳動的紅色數字像某種倒計時。街道上空蕩蕩的,路燈的光被霧氣隔斷,照得路麵一片模糊。
他拖著疲憊的身體,開著車往家的方向駛去,收音機裡的電台播放著悠揚的老歌,主持人低沉的嗓音正在講述八十年代的愛情故事。車窗不知何時起了一層薄霧,老劉打開除霧開關,聽到空調管道裡傳來類似指甲刮擦的聲響。當他駛近“老鴉彎“時,導航突然卡頓,電子女聲機械地重複著“右轉右轉“。
這個地方是出了名的“鬼彎“,據說1998年冬天,一輛滿載返鄉民工的大巴在這裡衝出護欄,十七人當場死亡。死者中有一對帶著腦癱兒子的夫妻,被發現時,母親仍保持著將孩子護在懷裡的姿勢。老劉以前聽跑夜班的出租車司機說起這些事,總是不屑地往地上啐口唾沫:“瞎扯淡!“可當他真正行駛到彎道時,卻發現方向盤突然變得異常沉重,像是被某種力量控製著。
彎道中央,蹲著一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背對著馬路,正低頭擺弄一輛自行車,動作機械而僵硬。那人身上的工裝布滿暗色斑點,在昏暗的路燈下呈現出黑褐色的光澤。老劉心裡“咯噔“一下,猛踩刹車,可車子卻像失控了一般,瘋狂地朝那個方向衝去。“讓開!“老劉的喊叫聲在車廂內炸響,震得自己耳膜生疼。他死死攥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喉嚨裡擠出的聲音帶著血腥味。輪胎在地麵上摩擦出刺耳的尖嘯,某種粘稠的液體突然從方向盤縫隙滲出,滑膩的觸感讓他幾乎抓握不住。下一秒,車子猛地撞上了路邊的樹叢,一根折斷的樹枝穿透前擋風玻璃,在距離他眼球不到三公分的位置顫抖著。車身狠狠一震,終於停了下來。老劉坐在座位上,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幾乎要跳出來。安全帶勒進鎖骨,帶來火辣辣的灼痛感。他緩了幾秒鐘,才顫抖著推開車門,踉踉蹌蹌地下去查看情況。泥濘的地麵吞噬了腳步聲,遠處傳來不知名鳥類的啼叫,淒厲如嬰孩的哭聲。當他走到彎道上時,卻發現那裡空蕩蕩的,沒有自行車,也沒有那個穿工裝的男人。隻有地麵上幾道淺淺的輪胎印,證明剛才確實有過劇烈的刹車痕跡。他彎腰查看時,發現草叢裡有塊銀色的金屬片,拾起來才發現是自行車鈴鐺的殘件,斷裂處還粘著幾根頭發——深灰色的,質地堅硬得像某種動物鬃毛。車頭凹陷了一大塊,像是撞上了某樣東西,可他明明什麼都沒撞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後腦勺,老劉突然注意到後視鏡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是個穿紅衣服的人影,站在三十米外的路燈下,以不可能的角度歪著頭。
他不敢再多想,匆忙回到車上時,駕駛座的安全帶不知何時被抽出老長一段,鬆鬆垮垮地垂在那裡,像是剛有人解脫束縛。他不敢再多想,匆忙回到車上,一腳油門衝了出去,仿佛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他。收音機突然自動跳台,刺耳的電流聲裡夾雜著斷續的人聲:“重大交通事故卡車司機逃逸“老劉用力拍打音響,聲音戛然而止的瞬間,後視鏡裡映出排氣管排出的一縷青紫色煙霧,在尾燈照射下像是某種有毒氣體。
從老鴉彎回來後,怪事越來越多。白天的時候,車子還算正常,可一到深更半夜,車裡就開始出現各種詭異的動靜。有客人坐在後座,會突然問他:“師傅,您車裡還有人?”老劉一怔,從後視鏡往後看,卻發現後座空空如也,除了乘客之外什麼都沒有。可乘客卻死死盯著後座,臉色煞白:“我聽到喘氣聲了,就在我旁邊!”老劉起初以為他們在惡作劇,可久而久之,他自己也開始聽見了——粗重的呼吸聲,時遠時近,像是有人在車後座掙紮著呼吸。可每次扭頭看,後座明明什麼都沒有。更離奇的是,車子的油耗變得異常高。
他每次去加油站,加滿了油,可油箱指針卻永遠顯示不滿。跑個十幾公裡,油表就下降一大截,仿佛車上有個看不見的怪物在瘋狂吞噬汽油。他找了幾個修車師傅檢查,可他們都說車沒問題,發動機、油箱都正常的很。“是不是你油表壞了?”修車師傅疑惑地問。老劉搖頭,心裡卻越來越不安。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買到了所謂的“鬼車”,那些傳說中被亡魂附著的車子,每個車主都會遭遇不幸。他越想越怕,卻不敢跟任何人說,生怕被當成瘋子。
終於,事情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徹底失控了。那晚雨下得很大,豆大的雨點砸在擋風玻璃上,雨刮器瘋狂地左右擺動,卻依然擋不住暴雨的衝刷。老劉已經打算收車回家,可手機上的接單a突然彈出一條訂單,目的地是城郊的一個老舊小區。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接單。訂單信息很簡單,乘客是位女性,備注隻寫了“穿紅裙”。按照導航,他開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路。道路兩旁的路燈很昏暗,雨夜中幾乎看不清遠處的景象。他停下車,等了十來分鐘,也不見有人來。正準備打電話詢問,突然聽見“哢嗒”一聲輕響——後座的車門自己開了。
老劉渾身一僵,從後視鏡往後看,隻看到一片漆黑的雨幕,車門大敞著,雨點飛濺進來。他皺眉,伸手要去關門,可就在這時,餘光瞥見一抹刺眼的紅色在後座上一閃而過,速度快得像是幻覺。他猛地回頭,可後座上什麼都沒有。難道是乘客已經上來了?就在他驚疑不定時,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是訂單取消的通知。老劉心裡一沉,脊背發涼,立刻關上車門,頭也不回地駛離了那條街。
第二天,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賣掉這輛車。可打聽了一圈,才從幾個跑黑車的同行嘴裡得知,這輛車有過一段恐怖的過往——半年前的一場雨夜,一對夫妻駕車回家,行經高速時被一輛運木卡車追尾。丈夫當場死亡,妻子被送進醫院後卻離奇失蹤,至今生死未卜。而他們開的車,就是這輛黑色轎車。之後這車被低價售賣,可買過它的人,不是出車禍,就是莫名生病,沒過多久就又轉手了。
老劉聽完,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終於明白,為什麼車販子的眼神那麼閃爍,為什麼車子總是出怪事,為什麼夜裡能聽到呼吸聲,為什麼油永遠加不滿——這車裡,帶著死人的怨氣。他不敢再開這輛車,當天就找了個二手車販子,低價賣了。劫後餘生般鬆了一口氣,他以為終於甩掉了厄運。
可僅僅一周後,他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則新聞:“昨夜高速加油站發生一起嚴重車禍,一輛黑色轎車被失控卡車攔腰撞碎,車體扭曲變形,司機當場身亡。”新聞裡放出了現場照片,在一堆扭曲的金屬殘骸中,老劉赫然看到——那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正站在車旁,衝著鏡頭詭異地笑。他渾身發冷,癱坐在沙發上,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背竄上來。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雨聲淅瀝,風聲如同低語。突然,他聽到了熟悉的引擎聲——那輛黑色轎車的聲音,正在樓下徘徊,一圈又一圈,耐心地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