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擦亮，謝昭珩就站在了蘇小棠的房門前。
他手裡攥著一卷青竹簡，是昨夜翻遍藏經閣挑出的《清靈吐納訣》——最基礎的引氣入體法訣，連外門孩童都能學。
指節抵在木門上頓了頓，又放輕了力道，終究隻是叩了叩門框。
“小棠？“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蘇小棠揉著眼睛探出頭，發頂翹起一撮亂毛，像隻剛從窩裡鑽出來的小獸。
她鼻尖動了動，忽然眼睛發亮：“昭昭帶糖了？“
謝昭珩被問得一怔，這才想起方才在膳堂順了塊桂花糖，正擱在袖袋裡。
他摸出來遞過去，蘇小棠立刻笑成朵花，含著糖跟在他身後蹦跳，發辮上的紅繩晃得人眼暖。
後山空地上，晨霧還未散儘。
謝昭珩站在青石板中央，玄色道袍被風掀起一角。
他低頭看了眼仰頭望他的小人兒，喉結動了動：“今日教你吐納。
先學坐功。“
蘇小棠立刻盤起腿，可左腳剛搭上右膝就滑下來，急得直撓頭：“像昭昭那樣！“
“慢慢來。“謝昭珩在她對麵坐下，伸手按住她亂動的腳踝，“足心朝天，腰背挺直——對，頭彆低，看前麵那株鬆。“
晨風吹過鬆林，鬆針簌簌落。
蘇小棠的目光追著鬆針跑了半刻，忽然“哎呀“一聲：“昭昭的發帶歪了！“
謝昭珩原本繃著的肩線軟下來，抬手將滑落的玉冠重新係好。
他望著蘇小棠圓溜溜的眼睛裡映著自己的影子，忽然想起昨日她撲進懷裡時說“想保護昭昭“的模樣——那是他活了二十四年，頭一次有人說要護著他。
“小棠。“他屈指輕叩她額頭，“心思要沉到丹田。“
“丹田在哪呀？“
“這裡。“謝昭珩指尖點在自己心口，又覆上她的手背，帶她按在小腹，“氣從鼻入，順著這條線往下走。“
蘇小棠的臉蹭過他手背，溫溫熱熱的。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昭昭身上有藥香！“
“昨日在藥園待了半日。“
“還有還有鬆脂味！“她眼睛亮起來，“像去年冬天，我在破廟撿的小鬆球！“
謝昭珩的指尖微微發顫。
他想起雜役房的老嬤嬤說，這傻姑娘從前在街頭流浪時，總把撿來的破銅爛鐵當寶貝。
可此刻她仰著頭，說他身上的氣味像寶貝，倒讓他覺得自己成了被珍視的那個。
“先學呼吸。“他清了清嗓子，“吸氣——“
“呼——“蘇小棠鼓著腮幫子吹氣，把他額前的碎發都吹亂了。
謝昭珩盯著她憋紅的臉，到底沒繃住，低笑一聲：“是吸氣，不是吹糖人。“
“那昭昭再教一遍嘛！“她拽他袖子，糖渣沾在嘴角，“小棠肯定學！“
這一日從晨霧未散到日頭西斜，後山空地上總飄著細碎的說話聲。
謝昭珩教得慢，蘇小棠學得歪歪扭扭，可他竟不覺得煩。
直到晚風裹著涼意吹來，蘇小棠的腦袋開始一點一點，他才驚覺已過了三個時辰。
“今日就到這兒。“他伸手要扶她起來，卻見她膝蓋上沾了草屑，鬼使神差地蹲下去，替她拍乾淨。
蘇小棠忽然撲進他懷裡，發頂蹭著他下巴：“昭昭教小棠，小棠好開心。“
謝昭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望著遠處被夕陽染成金紅的山尖，忽然覺得這天地間的寒意，好像沒那麼刺骨了。
是夜，蘇小棠蜷在床上睡得正香。
她忽然皺起眉頭，鼻尖急促地抽動——那氣味像腐木混著腥血，比後山的“臭臭“更濃。
小身子猛地一震，她掀開被子赤著腳衝出門，連鞋都顧不得穿。
“昭昭！
昭昭！“她拍著謝昭珩的門，指節撞得發紅，“臭臭來了！
好多臭臭！“
門“嘩啦“一聲開了。
謝昭珩穿著中衣站在門內，眉峰緊擰。
他剛要開口，忽然瞳孔微縮——風中飄來若有若無的妖異氣息，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他後頸發疼。
“去演武堂敲警鐘。“他抓住蘇小棠的手腕，將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我去守山殿。“
“我跟昭昭一起！“蘇小棠攥緊他的衣袖，“小棠聞得到臭臭在哪！“
謝昭珩的手指在她腕間收緊。
他望著她因急而泛紅的眼尾，到底沒推開，隻將她護在身側：“跟緊我。“
兩人穿過月洞門時，守山弟子的驚呼聲已從山腳下傳來。
謝昭珩的“寒星“劍嗡鳴出鞘，劍氣凝成冷光；蘇小棠踮著腳四處張望，忽然拽他往左邊跑：“那邊！
臭臭在那邊！“
待他們趕到時，三道黑影正試圖突破護山大陣。
謝昭珩的劍劃出銀弧，瞬間挑落兩個妖修；蘇小棠則扯著嗓子喊：“右邊樹後麵還有一個！“
最後那妖修剛要偷襲，被謝昭珩反手一劍釘在樹上。
他轉頭看向蘇小棠時，見她正蹲在地上撿自己方才掉落的發帶，發尾沾著草葉，卻笑得眼睛彎成月牙：“昭昭好厲害！“
守山長老帶著弟子們趕到時，謝昭珩正彎腰替蘇小棠係發帶。
他聽見長老驚歎：“這傻姑娘竟比咱們的探妖鈴還靈？“
他沒接話，隻是替蘇小棠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發。
掌心觸到她耳尖的溫度，忽然想起方才她撲進自己懷裡時，那股子不管不顧的信任——原來被人依賴，是這樣暖的滋味。
次日清晨，謝昭珩將《清靈吐納訣》換成了一本獸皮小冊。
“這是《百獸嗅靈錄》。“他翻到畫著青尾狐的那頁，“以後不背口訣了，你聞著這上麵的氣味練氣。“
蘇小棠立刻把臉埋進書頁裡，像隻小倉鼠：“有鬆脂味！
還有還有甜甜的，像蜂蜜！“
“這是青尾狐的妖丹氣息。“謝昭珩指著圖注，“你昨日聞到的臭臭，是血蟒妖。“
“血蟒臭臭！“蘇小棠立刻在另一頁找到血蟒圖，用力點頭，“小棠記住了！“
往後的日子裡，後山空地上的場景變了模樣。
謝昭珩不再讓蘇小棠枯坐吐納，而是帶著她辨認妖獸氣息：“這株紫葉草旁有狼妖路過“，“這潭水被蛇妖浸過“；蘇小棠則像隻小雷達，總能在他察覺前揪出藏在暗處的妖氣。
某日星子滿天時，蘇小棠靠在謝昭珩肩上打盹。
她的腦袋隨著他的呼吸輕晃，忽然迷迷糊糊地嘟囔：“哥哥暖暖的“
謝昭珩的腳步猛地頓住。
月光落進他眼底，將那抹從未有過的柔軟照得透亮。
他低頭看了眼懷裡睡得正香的小人兒，終究沒糾正那句“哥哥“，隻是將外袍又裹緊了些。
這一幕被躲在樹後的柳青看了個正著。
她攥著手裡的信箋，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信上的墨跡未乾，寫著“蘇小棠身世成疑，望家族派人查探“。
夜風掀起信角，她望著謝昭珩背著蘇小棠遠去的背影，喉間泛起苦澀——那個曾經連多看她一眼都嫌煩的人，如今卻會為了個傻姑娘，在寒夜裡守著她練氣到三更。
謝昭珩將蘇小棠送回房時，她仍睡得香甜。
他替她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她床頭的《百獸嗅靈錄》上。
書頁間夾著半塊桂花糖，是他今日新給的。
“若你身世有隱“他伸手撫過她發間的紅繩，聲音輕得像歎息，“我定要查個明白。“
窗外，一隻黑羽烏鴉撲棱著翅膀掠過。
它停在院外的老槐樹上，金紅色的眼睛在夜色裡泛著幽光，像是在盯著房內的兩人。
謝昭珩轉身時，恰好瞥見那抹黑影。
他的眉峰微挑——後山寒潭林的烏鴉，何時有了金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