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珩收劍入鞘時,月已爬至竹梢。
青石板路上還凝著夜露,他提步往住處走,卻在院門口頓住——石凳上蜷著個小小的身影,月白衫子被夜風吹得發皺,發繩散了半縷,在肩頭晃啊晃。
“小棠?”他放輕腳步走近,石凳上的人這才慢悠悠抬了頭。
蘇小棠眼尾還沾著點濕意,像隻被雨打濕的小奶貓,手指絞著腰間的香袋:“哥哥我睡不著。”
謝昭珩在她身側坐下,石凳的涼意透過衣料滲進來。
他注意到她攥香袋的手在抖,指節泛著青白:“可是又做噩夢了?”
“嗯。”小傻子往他身邊挪了挪,發頂蹭著他肩窩,“夢裡有好多手要抓我去黑巷子。”她聲音越來越小,“就像就像以前那樣。”
謝昭珩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三日前替她換衫子時,看見她後頸有塊淡青的疤——是被人揪著頭發往牆上撞的痕跡。
此刻她軟乎乎的重量壓過來,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替她理了理亂發:“彆怕。”他的聲音比劍氣還輕,“我在。”
蘇小棠忽然仰頭看他,眼睛亮得像浸了月光:“哥哥知道黑巷子嗎?”不等他答,又自顧自說起來,“黑巷子的牆根長青苔,小孩會拿石子砸我,說我是傻姑娘。可哥哥給我糖的時候,青苔都不臭了。”她歪著腦袋笑,“那時候我就想啊,要是哥哥能一直給我糖吃,該多好。”
謝昭珩的手指在膝頭蜷起。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模樣——縮在破廟供桌下,臉上沾著泥,卻把撿來的半塊糖紙寶貝似的揣在懷裡。
原來那些他以為的巧合,早就是她攢了整個童年的奢望。
“現在你有家了。”他聽見自己說,手臂慢慢環住她肩膀,像護著什麼易碎的琉璃,“有我,有青冥派的屋簷,還有——”他頓了頓,“永遠吃不完的糖。”
蘇小棠的腦袋在他頸窩蹭了蹭,帶起一片癢意:“比黑巷子的糖還甜嗎?”
“比所有糖都甜。”謝昭珩望著竹影在地上投下的碎光,喉間忽然泛起澀意,“我小時候也有個家。”他自己都驚了,這些話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父親是青冥派首座,母親會在我練劍時送桂花糕。後來叔叔說後山有妖,引他們去了陷阱。”
夜風卷著鬆濤灌進院子,謝昭珩的聲音低下去:“我在廢墟裡跪了三天,等他們回來。從那以後,我再沒信過彆人。”
“那現在呢?”蘇小棠突然捧住他的臉,掌心還帶著體溫,“現在信我嗎?”
謝昭珩望著她眼底的星子。
那裡沒有算計,沒有欲念,隻有最純粹的依賴。
他喉結動了動,握住她微涼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信。”他說,“你是我家人。”
“對呀!”蘇小棠眼睛彎成月牙,突然踮起腳尖。
謝昭珩本能要躲,卻在觸及她溫熱的唇瓣時頓住——她在他左臉輕輕啄了一下,像蝴蝶落過花瓣,“哥哥香香的,比糖還甜。”
謝昭珩的耳尖“騰”地燒起來。
他望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今日巡山時,她舉著糖葫蘆追在他身後跑,發繩上的絨球一跳一跳。
原來不是他在照顧她,是她在替他撿回被歲月碾碎的光。
“小棠。”他低喚她的名字,聲音發啞。
可這聲呼喚被突然的風聲截斷。
山風卷著異樣的腥氣撲來,蘇小棠猛地直起身子,鼻尖急促翕動:“臭臭好多臭臭!”她抓住謝昭珩的手腕往西北方指,“像爛桃子,又像像血!”
謝昭珩的劍“嗡”地出鞘。
他按住蘇小棠肩膀將她護在身後,目光如刃掃過夜色——方才還靜謐的山林,此刻隱約傳來樹枝斷裂的脆響,像是有什麼龐然大物在林間穿行。
“哥哥?”蘇小棠攥住他的衣袖,聲音發顫。
謝昭珩轉頭看她,月光落進他眼底,碎成一片溫柔:“彆怕。”他執起她的手按在劍柄上,“無論前方是什麼,我以劍起誓——”他的指腹摩挲過她手背的薄繭,“護你一生周全。”
話音未落,天際突然劃過一道血色流星。
赤紅光軌撕裂夜幕,像誰在天上潑了碗血,轉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蘇小棠望著那抹紅光,忽然想起白日裡在廚房看見的糖罐——她藏在梁上的糖塊,好像被小翠家的貓扒拉下去了。
等明日不,等哥哥睡下後,她悄悄去廚房再找些糖,要給哥哥的劍也塞一顆,這樣劍刃就不會冷冰冰的啦。
謝昭珩攬著她往屋內走,袖中傳來細微的響動。
他低頭一看,是蘇小棠偷偷往他袖袋裡塞了顆糖,糖紙窸窣作響,像極了她此刻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嘀咕:“哥哥的劍也要甜。”
屋內燭火忽明忽暗,映得窗紙上的竹影搖晃。
遠處山林的異聲漸歇,卻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睜開了眼睛——就像那道血色流星,正悄然在青冥派的命運裡,埋下一顆帶刺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