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裡的燭火早滅了。
謝昭珩靠在床頭，看著月光在蘇小棠發頂織出銀邊。
她睡相總不安分，這會兒整個人蜷成團，手指還攥著他衣袖角，像隻怕被丟棄的小獸。
忽然，她睫毛劇烈顫動起來。
“疼封印疼。“呢喃混著抽噎從喉間溢出，她額頭沁出冷汗，原本軟乎乎的小臉皺成一團，指甲幾乎要掐進他手腕裡。
謝昭珩心尖猛跳。
他早習慣她睡夢裡喊糖、喊他名字，可這聲“封印“像根刺，紮得他呼吸發緊。
他探手去摸她額頭——不燙，再將神識探入她經脈，卻在丹田處觸到團亂麻似的靈力。
那些本該溫馴的氣團正瘋狂撞擊著什麼，像困在籠中的獸。
“小棠？“他輕拍她後背，聲音放得比哄青羽吃甜糕時還軟，“醒醒，是謝哥哥在。“
蘇小棠睫毛顫得更凶，忽然抓住他手腕按在自己眉心：“這裡有石頭壓著。“她眼睛沒睜開，淚卻順著眼角滾進鬢角，“棠棠喘不過氣。“
謝昭珩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三日前替她梳理靈力時，她眉心紅印突然灼得他指尖發燙；想起昨夜修煉時，自己不受控湧出的靈力全往她房裡鑽——原來不是反衝，是她體內那道封印，在拚命啃噬她的生機。
“我看看。“他托起她後頸，指腹輕輕撫過她眉心紅印。
那紋路比往日深了些，像團燒得更旺的火。
他剛要再探，蘇小棠突然抓住他手腕，力氣大得不像個癡兒：“謝哥哥彆走“
“不走。“他反手握住她手，掌心貼著她冰涼的手背，“我帶你去個地方。“
青冥派禁地“封印台“在山巔。
謝昭珩抱著蘇小棠踏月而上時，晨霧剛漫過半山腰。
這裡平日布著十二重結界，此刻他捏碎掌門給的玉牌，結界便如漣漪般散開——自他成為核心弟子，這是第三次來。
“臭臭壞壞。“蘇小棠埋在他頸窩的腦袋突然抬起來，鼻尖動了動，像隻嗅著肉骨頭的小狗。
她伸手指向左側石壁：“那裡，有鎖。“
謝昭珩腳步一頓。
那麵石壁爬滿青苔，他從前看過無數次，隻當是普通山岩。
可順著她指尖望去，他忽然發現青苔縫隙間有道極淡的金紋——是上古封印符文，用仙門最隱秘的“鎖靈術“刻的，連他的神識都探不穿。
“你能看見這個？“他聲音發啞，將她放到石台上，指尖輕輕撫過那道金紋。
蘇小棠歪頭，伸手去碰石壁。
她的指尖剛觸到金紋，那紋路突然大亮，照得整座封印台如白晝。
謝昭珩瞳孔收縮，正要拉她後退，卻見她皺著鼻子笑了：“像糖炒栗子的焦殼，硬邦邦的。“
“謝劍仙好雅興。“
一道蒼老的咳嗽聲從身後傳來。
赤火子負手站在結界入口，道袍沾著觀星台的晨露，目光卻像把刀，在蘇小棠和石壁間來回掃：“帶個癡兒來禁地，不怕她碰壞了老東西們的寶貝？“
謝昭珩將蘇小棠護在身後。
他能感覺到她正揪著自己衣擺玩，指甲在布料上勾出小毛球——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長老昨夜在觀星台，看得比我清楚。“他聲音冷下來，“她體內有封印，和這石壁上的，是同一種。“
赤火子眯起眼。
他走到石壁前，枯瘦的手指劃過那道金紋，符文立刻泛起血色：“九百年前，青冥派鎮過一位神女。“他轉頭看向蘇小棠，後者正好奇地戳他腰間的銅鈴，“她眉心紅印，和星圖上九靈歸位的軌跡分毫不差。“
“解開封印。“謝昭珩突然說。
赤火子動作頓住：“你可知那封印是用她生母的心頭血封的？
解了，她或許“
“或許不再是傻子。“謝昭珩打斷他，低頭看向蘇小棠。
她正踮腳夠他發間的玉簪，發頂翹起撮呆毛，“可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傻子。“他握住她蹭來蹭去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隻在乎她是不是蘇小棠。“
蘇小棠歪頭看他，忽然笑了：“謝哥哥心跳好快，像敲糖鑼。“
赤火子突然笑出聲。
他從袖中摸出塊糖，拋給蘇小棠。
她眼睛立刻亮起來，也不管誰給的，剝了糖紙就塞進嘴裡。“有意思。“長老摸著白胡子退到一邊，“你要試便試，出了事“他看了眼謝昭珩腰間的劍，“你這把昭明，總砍得動天規。“
謝昭珩沒接話。
他讓蘇小棠坐在石台上，自己盤坐在她對麵。
指尖抵上她眉心紅印時，他運起劍修最溫和的“養元訣“，劍氣如遊絲般滲進去——他要替她鬆動封印，卻不敢傷她半分。
蘇小棠突然閉眼輕哼。
她眉心紅印開始流轉金芒，原本混沌的靈力像開了閘的河，順著他的劍氣往體外湧。“風風在唱歌。“她睫毛上還沾著淚，嘴角卻翹起，“謝哥哥聽，它們說“
“說什麼？“謝昭珩額頭滲出冷汗。
他能感覺到那道封印在鬆動，像塊凍了百年的冰，正一寸寸裂開。
蘇小棠忽然睜開眼。
她眼底閃過一絲金光，比任何仙藥的靈光都純粹：“它們說，我該回家了。“
謝昭珩心口一緊。
他正要收力，蘇小棠卻抓住他手腕按在自己太陽穴上：“謝哥哥，我看到了“她聲音發顫，像片被風吹動的葉，“有個穿白裙子的阿姨，抱著我哭。
她說“她喉結動了動，“她說，棠棠，等你醒來，一切都會不一樣。“
謝昭珩的手在抖。
他想起初見她時，她蹲在破廟吃發黴的糖，見他來就往桌下縮；想起她總把他的劍穗編成草環，說這樣劍就不會冷；想起昨夜她趴在青羽背上說“冰下麵是熱的“——原來她不是普通癡兒，可那又怎樣？
“小棠。“他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不管你是誰，我隻要你是蘇小棠。“
蘇小棠忽然撲進他懷裡。
她的眼淚浸透他衣襟，卻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謝哥哥，我好像更喜歡你了。“
赤火子不知何時退到了結界外。
他望著石台上相擁的兩人，又抬頭看天——九顆星子連成的軌跡，正隨著蘇小棠眉心的金光越發明亮。“九靈神女。“他喃喃自語，指尖掐進掌心，“青冥派的劫數，才剛剛開始。“
晨霧漫上山頂時，蘇小棠突然抽了抽鼻子。
她從謝昭珩懷裡抬起頭，眼睛亮得像兩顆星：“糖好香的糖。“她指著山腳下的方向，“比青羽藏的桂花糖還香。“
謝昭珩順著她手指望去。
山腳下的小鎮還沒醒，隻有街角的糖鋪飄起炊煙。
他剛要開口說“等下帶她去買“，卻見蘇小棠已經溜下石台，拽著他的衣袖往山下跑：“謝哥哥走呀走呀，棠棠要吃糖糖！“
青羽從他肩頭躍下，追著蘇小棠的腳步蹦跳。
謝昭珩望著她發頂翹起的呆毛，忽然笑了——管她是不是神女，隻要她還會為塊糖開心，還會撲進他懷裡說“更喜歡“，便足夠了。
隻是他沒注意到，蘇小棠跑過的石縫裡，幾株野菊正悄悄綻放。
那花的香氣裡，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妖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