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蘇小棠已經拽著謝昭珩的衣袖跑下了山。
她的小短腿倒騰得飛快,發頂那撮呆毛隨著蹦跳一顫一顫,活像隻追著糖罐的小鬆鼠。
謝昭珩被她扯得踉蹌兩步,卻沒抽回手——自石台上那番話後,他總覺得指尖還留著她淚水的溫度,連袖角被扯出的褶皺都帶著暖。
“到了到了!“蘇小棠突然刹住腳步,鼻尖幾乎貼在糖鋪的雕花木門上。
門內飄出的甜香裹著灶火的暖,混著新炸的糖畫香氣,直往她鼻腔裡鑽。
她扒著門框踮腳望,圓溜溜的眼睛映著櫃台裡堆成小山的糖塊:桂花糖沾著細碎糖霜,橘子糖泛著透亮的橙光,還有串成葫蘆的麥芽糖,在晨光裡晃出蜜色的流。
“小姑娘,慢些撞。“門內傳來軟和的女聲。
係著靛青圍裙的王糖娘擦著手走過來,見是個紮著歪馬尾的小丫頭,眼尾的笑紋都堆成了花,“可饞壞了?
阿姨給你拿塊桂花糖嘗嘗?“
蘇小棠盯著她手裡的紙包,喉結動了動。
她沒接,反而湊過去用力吸了吸鼻子:“姐姐香香。“聲音軟得像化了的糖稀,“比青羽藏的桂花糖還香。“
王糖娘被逗得笑出聲。
她伸手摸蘇小棠的頭,卻在觸到那撮呆毛時頓了頓——這丫頭的發頂竟帶著點溫熱的軟,像團曬過太陽的雲。“小饞貓。“她拆開紙包,挑了塊最大的桂花糖塞進蘇小棠掌心,“拿好嘍,可彆被大狐狸搶了去。“
青羽正蹲在謝昭珩肩頭舔爪子,聞言“嗷“地抗議一聲。
謝昭珩站在門邊,望著櫃台前那團晃來晃去的小身影,喉結動了動。
他本想提醒蘇小棠彆隨便接陌生人的糖,可看她舉著糖塊蹦跳時露出的小虎牙,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該為這點甜開心的。
街角的槐樹下,白影捏著折扇的指節泛白。
他望著糖鋪裡的動靜,眼底的陰鷙幾乎要滲出來。
三個月前青冥劍仙斬了他的妖丹,廢了他百年修為,今日他偏要以這癡傻女童為餌,讓那不可一世的劍仙也嘗嘗痛——他袖中妖符滲出黑氣,混著腐葉的腥氣漫向糖鋪。
“臭臭!“蘇小棠突然皺起鼻子。
她攥著糖塊的手猛地收緊,糖粒硌得掌心生疼。
那股味道像爛在泥裡的蘑菇,又混著鐵鏽的腥,比上次山後那隻腐屍妖還難聞。
她轉身撲進王糖娘懷裡,小身子瑟瑟發抖:“姐姐,壞壞有壞壞。“
王糖娘被撞得踉蹌,卻還是穩穩托住她:“不怕不怕,許是隔壁屠戶家的肉臭了。“她嘴上安撫著,眼神卻掃向門外——那槐樹下的書生不知何時沒了影子,隻剩半片被踩碎的妖符,在風裡打著旋兒。
謝昭珩的指尖突然刺痛。
他望著蘇小棠縮成一團的背影,心口像被人攥住了般發悶——這是自她跟在他身邊後,第一次從她身上感受到恐懼。
他足尖一點躍上屋頂,青羽“唰“地化作白影跟了過去。
劍氣破風的瞬間,他看見街角閃過一道黑影,正舉著淬毒的短刃,朝糖鋪內的蘇小棠刺去。
“小棠!“謝昭珩的劍鳴劃破晨空。
他揮劍劈向那道黑影,卻在看清對方招式時瞳孔驟縮——這是專破劍修防禦的“纏魂式“,分明是衝他而來!
他旋身擋在蘇小棠身前,左肩傳來火辣辣的疼,鮮血浸透了月白衣袖。
蘇小棠被他護在懷裡。
她望著他肩臂綻開的血花,鼻尖猛地一酸。
那些被糖香裹著的甜突然都散了,隻剩他身上清冽的劍香混著血味,熏得她眼眶發熱。“疼“她帶著哭腔拽他的衣角,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輕一貼,“棠棠親親,謝哥哥不疼了。“
謝昭珩的呼吸頓住。
他能感覺到她柔軟的唇瓣擦過臉側,像片沾了晨露的花瓣。
耳尖“轟“地燒起來,連心跳都亂了節奏——自父母死後,這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軟的力道,去碰他身上的傷。
青羽蹲在屋簷上,毛茸茸的尾巴僵成了根棍子:這傻丫頭竟親了他?
白影見謝昭珩分神,趁機就要往巷口逃。
可他剛邁出兩步,褲腳突然被扯住。
低頭一看,蘇小棠正仰著臉,鼻尖幾乎要貼上他的小腿:“臭臭在這兒!“她吸了吸鼻子,伸手從他靴筒裡拽出張泛著黑氣的符紙,“壞壞藏這兒!“
謝昭珩的劍光瞬間貫入符紙。
白影慘叫一聲,周身黑霧翻湧著消散,隻餘下半聲詛咒:“青冥劍仙你護不住她“
王糖娘遞來帕子的手停在半空。
她望著謝昭珩染血的衣袖,又望著蘇小棠舉著符紙傻笑的模樣,忽然想起從前聽的話本——說劍仙都是冷硬的石頭,可眼前這人,連傷口都在往軟裡化。
“謝哥哥看!“蘇小棠舉著從白影身上蹭來的糖紙,蹦跳著撲進謝昭珩懷裡,“糖紙香香,棠棠給你疊小劍!“她仰起臉,眼睛裡盛著晨霧裡的光,比櫃台裡所有的糖都要甜。
謝昭珩低頭看她,喉結動了動。
他想應句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此刻他忽然懂了,為什麼從前覺得糖甜得發膩,如今連她沾著糖渣的指尖,都讓他想多碰一碰。
月上柳梢時,蘇小棠抱著白天王糖娘塞的糖包蜷在榻上。
謝昭珩替她蓋被子時,聽見她迷迷糊糊地呢喃:“香香謝哥哥的香香“他轉身要走,卻聽她突然抽了抽鼻子,聲音帶著點慌:“糖糖糖糖不見了“
謝昭珩的腳步頓住。
他望著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白天她眼睛裡的光——那光裡藏著的,或許不隻是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