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微涼,吹動著青雲宗山巔的竹林,沙沙作響。
謝昭珩的房間裡,燭火搖曳,將兩道身影拉得長長的。
“謝哥哥,棠棠的傷已經不疼了。”蘇小棠晃著自己被包成粽子的左臂,另一隻小手扯著謝昭珩的衣袖,聲音軟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央求。
她已經在床上躺了整整七天,骨頭都要躺酥了。
那天為了救他,她被妖獸的利爪劃破手臂,傷口雖深,但在青雲宗上好的靈藥滋養下,早已結痂。
謝昭珩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劍“霜寒”,劍身凜冽如秋水,映出他俊美卻毫無溫度的側臉。
他頭也未抬,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再養三日。”
三個字,不容置喙。
蘇小棠的嘴立刻撅了起來,像個掛在枝頭熟透了的石榴。
她知道謝哥哥是為她好,可她不想再當一個隻會吃飯睡覺的廢人。
在這個強者為尊的青雲宗,她是他從山下撿回來的累贅,是人人眼中癡癡傻傻的拖油瓶。
她想為他做點什麼,哪怕隻是一點點。
“可是……可是我聽說藥園的陳爺爺缺人手,棠棠可以去幫忙的!”她急急地解釋,生怕他下一秒就將她趕回床上,“棠棠彆的不會,但很有力氣!”
謝昭珩擦劍的動作一頓,終於抬眸看她。
那雙深邃的眼眸裡,沉澱著拒人裡之外的冷漠,他本能地想拒絕。
藥園重地,豈是她能隨意進出的?
萬一磕了碰了,弄傷了自己,或是……毀了珍稀藥材,他擔不起。
然而,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間時,卻不由自主地頓住了。
那裡掛著一個用彩色糖紙折成的小劍,皺巴巴的,卻被她小心翼翼地係著,隨著她的動作一晃一晃。
她見他看來,眼神瞬間亮了起來,像是黑夜裡被點燃的萬千星辰,充滿了純粹的期待和向往。
那是……他昨天隨手給她的糖。
他竟不知,她把糖吃了,卻將糖紙當成了寶貝。
那顆被冰封了多年的心,仿佛被這道星光燙了一下,猝不及生出一絲柔軟的暖意。
他想起她剛被撿回來時,也是這樣,渾身是傷,卻因為一碗熱粥,就對他露出了全世界最乾淨的笑容。
喉結微不可查地滾動了一下,謝昭珩移開視線,聲音依舊清冷,卻終究是鬆了口:“隻許幫忙澆水除草,不許碰任何藥材。若有差池,立刻回來。”
“嗯!”蘇小棠用力點頭,臉上的笑容燦爛得能融化冰雪,“謝謝謝哥哥!”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蘇小棠就興高采烈地跑到了藥園。
青雲宗的藥園靈氣氤氳,晨霧繚繞,上千種靈植異草在其中搖曳生姿,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複雜香氣。
“哇……好多香香!”蘇小棠一踏入藥園,就像掉進米缸的小老鼠,幸福得原地轉了個圈。
她深深地閉上眼,小巧的鼻翼翕動著,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
一旁負責帶她的內門弟子周墨見她這副傻樣,不過是個靠著謝師兄才能進來的癡兒,竟也配踏足這等宗門重地。
“彆在這兒發呆,陳老讓你去東南角的靈田澆水。”周墨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蘇小棠卻像是沒聽見,她的小臉在晨光中微微皺起,像是在分辨什麼。
半晌,她睜開眼,烏黑的眼珠清澈見底,她指著東南方向一片靈氣最為濃鬱的地方,不確定地說道:“那邊……那邊好像有股爛肉的味道,臭臭的。”
此言一出,周圍幾個正在勞作的弟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
周墨更是嗤笑出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胡說八道!你可知那是什麼地方?那是百年靈芝區!每一株都價值千金,由陳老親自看護,豈會有什麼腐肉味?我看你是鼻子壞了,還是腦子壞了!”
“可是……真的有……”蘇小棠有些委屈,她對自己的鼻子很有信心,那種味道夾雜在三十七種不同的藥草香氣裡,雖然很淡,卻像是一滴墨掉進了清水,突兀又惡心。
“夠了!”周墨臉色一沉,“再敢胡言亂語,擾亂藥園秩序,信不信我立刻將你趕出去!”
“怎麼回事?一大早吵吵嚷嚷的。”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傳來。
眾人回頭,隻見一位須發皆白、身穿灰色藥袍的老者拄著一根藥木杖緩緩走來,正是藥園的管事,陳老。
周墨立刻換上一副恭敬的麵孔,上前行禮道:“陳老,是這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竟說您的靈芝區有腐肉味。”
陳老聞言,渾濁的眼睛掃向蘇小棠。
他知道這孩子是謝昭珩送來的,本以為隻是個來曆不明的癡兒,此刻聽聞此言,心中卻微微一動。
他的目光在蘇小棠清澈又固執的眼神上停留了片刻,沒有立刻嗬斥,反而沉聲對身旁的弟子道:“去看看。”
周墨一愣,但不敢違逆,隻得不情不願地帶著兩個人走向那片靈芝區。
他心裡認定,這不過是走個過場,等下定要讓這傻丫頭知道厲害。
片刻之後,靈芝區那邊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
“啊!這是什麼鬼東西!”
眾人心中一驚,陳老臉色驟變,拄著拐杖快步走了過去。
隻見周墨和兩名弟子麵色慘白地跌坐在地,而在他們麵前,一株原本看起來寶光瑩瑩、狀如華蓋的“百年靈芝”,此刻竟張開了一張布滿黏液和利齒的“嘴”!
它的根部伸出無數墨綠色的藤蔓,如同毒蛇般蠕動著,藤蔓頂端赫然掛著幾塊尚未完全消化的妖獸骨骸,正散發著蘇小棠所說的那股淡淡的腐肉味!
“是……是蝕骨妖藤!”陳老倒吸一口涼氣,額上瞬間冒出冷汗。
這東西極為罕見,最擅長偽裝成天地靈物,以其散發的“靈氣”為誘餌,吸引活物靠近,再用藤蔓瞬間絞殺吞噬。
若非它剛剛被驚動,露出了本體,恐怕再過幾日,就會有守園弟子遭其毒手!
而這致命的危險,竟然被一個七歲癡女的一句話給識破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在了蘇小棠身上,震驚、駭然、不可思議!
周墨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像是被人當眾狠狠扇了幾個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身為藥園的天才弟子,竟不如一個傻子!
這讓他如何能甘心!
嫉妒的毒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
待到蝕骨妖藤被陳老聯合幾位長老合力鏟除後,周墨端著一個裝滿了剛采摘藥材的藥筐,徑直走到了正在角落裡乖乖澆水的蘇小棠麵前。
他將藥筐重重地放在地上,居高臨下地說道:“既然你鼻子這麼靈,那便將這些藥材分揀出來吧。若你能將它們分得清清楚楚,我周墨,就承認你有點本事!”
藥筐裡,數十種藥草混雜在一起,其中不少外形極為相似,即便是經驗豐富的藥童也要花費一番功夫。
更陰險的是,周墨在裡麵悄悄混入了一株外形酷似安神草,實則帶有劇毒的“斷魂蕊”。
斷魂蕊的毒性不會立刻發作,但隻要皮膚接觸,毒素便會滲入體內,半日之內,便會讓人四肢麻痹,經脈寸斷!
他篤定這傻子分不出來,隻要她一碰,便會中毒。
屆時,他隻需說是她自己愚笨,誰也怪不到他頭上。
蘇小棠看著滿滿一筐藥材,眼睛亮晶晶的,她最喜歡這種“聞味道”的遊戲了。
她開心地蹲下身,像一隻尋寶的小鬆鼠,拿起一株藥草,放到鼻尖下輕輕一嗅,然後準確地放到一邊,又拿起另一株……
她的動作極快,幾乎沒有半分猶豫。
一株,兩株,十株……周圍的弟子們再次被吸引過來,看著她將外形酷似的幾種草藥分毫不差地歸類,無不暗暗稱奇。
周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蘇小棠的小手伸向了那株斷魂蕊。
周墨的呼吸都停滯了。
蘇小棠將那株通體碧綠的小草拿到鼻尖,小鼻子用力嗅了嗅,隨即小臉一皺,歪著頭,滿臉困惑地自言自語:“咦?這個味道……好像謝哥哥給我買的糖,不小心燒糊了的味道。”
說罷,她將那株斷魂蕊單獨拿了出來,放在了所有藥材的最邊上。
那是整整一筐藥材裡,唯一帶毒的一株!
周墨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毫無血色。
他怎麼也想不通,斷魂蕊無色無味,隻有在煉製成丹時才會散發出一絲極淡的焦糊氣,她怎麼可能聞得出來!
“碰……碰巧罷了!”他強撐著擠出一句話,聲音卻乾澀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就在這時,人群外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便是“撲通”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
“小滿!林小滿你怎麼了!”
眾人回頭,隻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弟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麵色青紫,渾身抽搐。
“快!快去請陳老!”眾人頓時亂作一團。
蘇小棠卻像一隻受驚的小鹿,猛地撲了過去。
她沒有去扶,而是將小臉湊到林小滿的衣領處,鼻尖拚命地嗅著。
“是它!是它的味道!”蘇小棠猛地回頭,指著被她單獨放在一旁的那株斷魂蕊,聲音因為急切而變得尖銳,“她身上……有昨天那毒草的味道!她摸過這個!”
昨天?
眾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周墨剛剛讓她分揀的那一株!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如利劍般射向臉色煞白的周墨!
周墨渾身一顫,如墜冰窟。
林小滿是他的師妹,今天早上來找他請教問題時,確實好奇地碰過他準備用來陷害蘇小棠的藥筐!
“快讓開!”陳老撥開人群,疾步上前,手指搭在林小滿的脈搏上,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是斷魂蕊之毒!毒已入體!快!拿我的銀針來!”
他一邊施針,一邊心有餘悸地說道:“好險!好險!這毒再晚半日發作,侵入經脈,她這輩子就徹底癱瘓了!是誰?是誰把斷魂蕊隨意放置的!”
陳老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最終死死地定在了周墨的身上。
周墨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正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身影如疾風般趕到。
“怎麼回事?”
謝昭珩聽聞藥園出事,第一時間便趕了過來。
他一眼就看到了場中的混亂,陳老正用銀針在林小滿的穴位上飛速刺下,逼出一縷縷黑色的毒血。
而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跪在一旁,手足無措的蘇小棠身上。
小姑娘的眼眶紅紅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往下掉。
她手裡拿著一塊糖,哭著往已經恢複些許意識、但仍在的林小滿嘴裡塞。
“姐姐不怕,吃糖……吃糖就不疼了,甜了就不怕了……”她哭得一抽一抽的,仿佛中毒的是她自己。
那副又可憐又認真的模樣,讓謝昭珩那顆堅硬如鐵的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喉頭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又酸又澀。
他緩緩走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伸出修長的手,輕輕撫摸著蘇小棠那隻包紮著、尚未拆線的左臂。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你做得很好。”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誇她。
他看著她那雙被淚水洗過的、清澈無比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補充道:“比青雲宗許多自詡聰明的弟子,都做得好。”
話音落下,癱在地上的周墨,臉色比死人還要難看。
夜深人靜,藥園的丹房內,燈火通明。
陳老沒有休息,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前,麵前攤著一本泛黃的、不知傳了多少年代的古籍。
他的手指顫抖著,撫摸著書頁上一副古老的圖紋——一朵盛開的九瓣蓮花,蓮心處有一個小小的漩渦印記。
“鼻可辨天地萬物,能識破妖藤偽裝,能嗅出無色無味之奇毒……”他口中喃喃自語,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想起白天蘇小棠救人後,他心生好奇,借著為她檢查身體的由頭,撩開了她後頸的衣領。
在那裡,他看到了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蓮花形胎記。
“九靈蓮紋……身負九靈蓮紋之人,萬年一出……”
陳老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窗外。
月光如水,灑滿大地。
一道小小的身影正坐在藥園外的石階上,雙手托著下巴,仰頭望著天上的月亮,似乎在想念著什麼。
她那隻沒有受傷的手臂旁,還放著那把用糖紙折成的小劍。
孤單,弱小,卻又仿佛與這方天地有一種奇異的融合。
陳老的心臟狂跳不止,一個埋藏在宗門最深處、連掌門都未必知曉的古老預言,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難道……難道真的是她?”
他低聲自語,聲音裡充滿了震撼與敬畏。
“若真是那位應劫轉世之人……這方天地,怕是真的要翻天覆地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弟子臥房裡,突然傳來一聲微弱卻清晰的。
緊接著,一個負責照看的弟子驚喜地叫了起來:“醒了!林師姐醒了!”
陳老和剛剛趕來探望的謝昭珩對視一眼,立刻快步走了過去。
房間裡,剛剛被從鬼門關拉回來的林小滿,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的眼神還有些迷茫,視線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定格在了剛剛被謝昭珩牽著走進來的蘇小棠身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她開口說些感謝的話。
林小滿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終於,她用儘全身力氣,發出了醒來後的第一個聲音,那句話,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她看著蘇小棠,眼神裡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一絲……哀求,她的第一句話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