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藥廬裡的燭火卻比往常更顯搖曳，映照著老藥童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驚濤駭浪。
他顫抖著手，將那麵古樸的鎮魂銅鏡收入一個層層包裹的錦盒中，仿佛那鏡麵是什麼能吞噬人心的深淵。
鏡中映不出蘇小棠的臉，隻是一片混沌的虛無。
這個結果，比他預想中最壞的情況還要駭人。
魂魄未全歸位！
尋常人失一魂一魄，輕則癡傻瘋癲，重則當場斃命，淪為行屍走肉。
可蘇小棠，她非但活著，還活得如此……純粹。
那雙清澈得不染塵埃的眼睛，那比獵犬還靈敏百倍的鼻子，還有她胸口那若隱若現、唯有在救人時才會閃爍金光的九靈蓮紋……
老藥童活了近百年，翻遍了宗門所有禁書典籍，也隻在一部殘缺的孤本上見過關於“九靈蓮紋”的隻言片語。
那不是凡人能擁有的印記，而是與天地初開時的某些古老存在息息相關，是神話，是傳說！
傳說，擁有此紋者，能與萬物通靈，能辨善惡，能嗅生死。
“難怪……難怪……”老藥童喃喃自語，冷汗浸濕了後背的衣衫，“她不是在聞，她是在‘聽’萬物的魂。藥草的哭聲，毒物的嘶吼，甚至……人心的善念與惡意。”
這個發現讓他既狂喜又恐懼。
狂喜的是，他或許親眼見證了一個傳說的降臨，藥王穀乃至整個修真界的醫道或許都將因此迎來翻天覆地的變革。
恐懼的是，這樣一尊“活神”，偏偏心智如三歲幼童，魂魄不全。
她是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卻也是一柄沒有劍鞘的神兵。
她能救人，那……她能殺人嗎？
她能分辨出藥材的黴變，那她能分辨出更深層次、更隱秘的，足以動搖整個宗門根基的“毒”嗎？
他不敢想下去。
此事體大，絕不能輕易告知任何人，包括那個看似冷漠實則將蘇小棠護得滴水不漏的謝昭珩。
誰知道那位殺伐果斷的劍主，在得知自己撿回來的“小傻子”可能是個行走的神話，或是一個隨時可能失控的“怪物”後，會做出什麼決定？
老藥童深吸一口氣，眼神逐漸從震驚轉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決絕。
他必須親自驗證。
他要搞清楚，蘇小棠這通天徹地的能力，其邊界究竟在哪裡。
翌日，天光大亮。
藥王穀仿佛也因蘇小棠的存在而變得鮮活了幾分。
弟子們再見到那個蹦蹦跳跳的身影時，目光中少了輕蔑，多了幾分好奇與敬畏。
尤其是當她和林小滿手牽手，像兩隻快樂的蝴蝶穿梭在藥田間時，連最嚴苛的執事弟子都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棠棠，你看，我的傷口不臭了！”林小滿舉著自己纏著新紗布的手腕，獻寶似的給蘇小棠聞。
蘇小棠湊上小鼻子，用力嗅了嗅，然後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香香的！像雨後的小草！”
簡單的對話，卻讓周圍的弟子們心中一暖。
他們開始明白，蘇小棠的世界很簡單，不臭，就是好。
而他們，似乎也開始努力讓自己聞起來“不那麼臭”。
然而，這份平靜很快被一聲焦急的呼喊打破。
“不好了！快來人！雲帆師兄又不行了！”
幾名弟子抬著一個擔架，從內門精英弟子居住的“青鬆居”匆匆趕來，直奔藥廬。
擔架上躺著一個麵色青灰的青年，正是半年前在一次秘境試煉中強行破境，導致心脈受損、神魂動蕩，昏迷至今的內門天才——陸雲帆。
為了給他續命，藥王穀幾乎耗儘了所有珍稀的溫養神魂的靈藥，老藥童更是日夜守候，卻也隻能勉強吊住他一口氣，讓他始終在生死邊緣徘徊。
“怎麼回事？今早不是還很平穩嗎？”老藥童一個箭步衝上去，手指搭上陸雲帆的脈搏，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脈象微弱如遊絲，更可怕的是，一股死寂的氣息正從陸雲帆的百會穴慢慢擴散，仿佛他的神魂正在一點點被黑暗吞噬。
“沒用的……”周墨也在一旁，他曾是陸雲帆的摯友，此刻雙眼通紅，聲音沙啞，“所有的方子都試過了，他的魂，好像被什麼東西鎖住了，根本聽不見我們的呼喚。”
正當眾人束手無策，氣氛壓抑到極點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他……他在哭。”
所有人猛地回頭，隻見蘇小棠不知何時擠了進來，她歪著頭，看著擔架上的陸雲帆，清澈的眼眸裡滿是困惑和憐憫。
“胡說八道什麼！”一名性急的弟子嗬斥道，“陸師兄昏迷不醒，如何會哭？”
蘇小棠被嚇得縮了縮脖子，躲到老藥童身後，小聲地堅持：“真的……聞起來好傷心好傷心，像找不到家的小蟲子，在黑乎乎的地方打轉轉，又冷又怕。”
她用她那貧乏的詞彙，努力描述著一種在場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味道”。
彆人隻當是瘋話，但這話落入老藥童耳中，卻如同一道驚雷！
找不到家的小蟲子……在黑乎乎的地方打轉轉……這不正是對神魂迷失、困於心魔的最佳寫照嗎！
她真的“聞”到了陸雲帆的神魂狀態！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老藥童的心中破土而出。
他撥開眾人，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對蘇小棠說：“棠棠，彆怕。你能不能……再聞得仔細一點？告訴爺爺，那隻‘小蟲子’，最怕什麼？”
蘇小棠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分辨那複雜的“氣味”。
她的小鼻子微微抽動，最後，她指了指藥廬外，陽光最燦爛的地方，又指了指自己口袋裡謝昭珩給的糖。
“怕黑……喜歡……甜甜的，暖暖的。”
甜的？暖的？
在場弟子一片嘩然，這算什麼診斷？簡直是兒戲！
連一直沉默觀察的青羽，都忍不住皺起了眉，準備上前阻止這場鬨劇。
然而，老藥童卻像是得到了什麼天啟一般，雙目爆發出驚人的亮光。
他死死盯著陸雲帆眉心那一片揮之不去的死氣，又看了看天真爛漫的蘇小棠。
賭一把！
“棠棠，”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竟有些顫抖，“你把你最喜歡的糖，分他一顆，好不好？就像你救小滿那樣。”
蘇小棠毫不猶豫，珍而重之地從口袋裡摸出那顆謝昭珩特製的安神蜜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遞到陸雲帆毫無血色的唇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覺得這一幕荒誕至極。
然而，就在那顆晶瑩的蜜糖觸碰到陸雲帆嘴唇的瞬間，異變陡生！
一直毫無生氣的陸雲帆，眼角竟猛地抽動了一下，一滴渾濁的淚珠，順著他青灰的臉頰滾落下來。
全場死寂！
緊接著，更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他那微弱到幾乎不可聞的脈搏，像是被注入了一絲暖流，竟奇跡般地，有力地跳動了一下！
“動了！陸師兄他有反應了！”周墨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藥童激動得渾身發抖，他抓著蘇小棠的肩膀，語無倫次：“是神魂！是神魂回應了！不是藥石之力，是純粹的善意和生機……是你的‘味道’喚醒了他的一絲神智！”
蘇小棠不懂這些，她隻看到那個人好像不那麼“傷心”了，於是開心地笑了。
在她笑的一瞬間，青羽眼尖地發現，她胸口衣襟下的九靈蓮紋，那金色的光芒再次如心跳般，明亮而有力地閃爍了一下。
老藥童迅速命人將陸雲帆送入靜室，用最溫和的靈氣滋養，同時內心翻江倒海。
他原以為蘇小棠的能力隻是“辨識”，如今看來，他錯得離譜。
這哪裡是辨識，這分明是“共鳴”，是“乾涉”！
她能與草木通靈，亦能與殘魂對話！
這種力量，已經超出了醫道的範疇，觸及了傳說中“生”與“死”的法則！
一個魂魄不全的少女，卻掌握著補全他人神魂的鑰匙。這太可怕了。
他看著蘇小棠正因為“幫了忙”而向他討要獎勵的純真模樣，心中那個決絕的念頭愈發堅定。
必須進行一次絕對可控的、深度的測試。
他需要知道，她的能力，除了能感知“善”與“生”，是否也能同樣敏銳地感知到那些被偽裝得天衣無縫的“惡”與“死”。
夜幕再次降臨。
老藥童整理好自己的情緒，臉上掛著一貫的慈祥和藹，走到了蘇小棠的麵前。
“棠棠，今天辛苦你了，救了雲帆師兄，你可是大功臣。”
蘇小棠嘿嘿傻笑，嘴裡還含著糖，說話含糊不清：“不辛苦，他現在聞起來，有點甜了。”
老藥童笑著點點頭，他溫和地說道：“好孩子。明天，能不能再幫爺爺一個忙？藥廬新到了一批藥草，需要你幫忙分揀一下。”
他頓了頓，仿佛是怕她擔心，特意補充了一句，聲音放得更柔，更輕。
“你放心，隻是一些很普通，很‘乾淨’的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