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萬籟俱寂。
靜謐的攬月峰上,蘇小棠在柔軟的錦被中翻了個身,小小的眉頭緊緊蹙起。
她餓了,是被一陣強烈的饑餓感硬生生從香甜的睡夢中拽醒的。
她摸了摸自己癟癟的小肚子,粉嫩的嘴唇微微嘟起,帶著幾分委屈的鼻音喃喃自語:“棠棠想吃糖……謝哥哥真是的,把糖藏得太深啦!”
白日裡,謝昭珩喂她吃藥時,曾許諾過,隻要她乖乖喝完那碗苦澀的藥汁,就獎勵她一顆甜甜的桂花飴糖。
可後來他似乎忙忘了,她眼巴巴地等了許久,也沒等到那顆心心念念的糖。
此刻,那股對甜味的渴望在寂靜的深夜裡被無限放大,像一隻小爪子,撓得她心癢難耐。
不行,等不到明天了,棠棠現在就要吃糖!
一個大膽的念頭從腦海中冒出,蘇小棠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了閃,閃爍著一絲狡黠和冒險的光芒。
她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爬下床榻。
小小的身子像一隻敏捷的貓兒,動作輕盈,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她悄悄推開房門,探出個小腦袋,警惕地向外張望。
月光如水,灑在庭院中,屋簷上,平日裡警覺無比的青羽正蜷著身子打盹,均勻的呼吸聲在夜風中幾不可聞。
這神鳥白日裡陪她玩鬨,又在謝昭珩的要求下繞著山峰巡視了數圈,早已疲憊不堪,此刻睡得正沉——這成了它守護生涯中少有的一次疏忽。
蘇小棠心中一喜,吐了吐舌頭,壓低身子,手腳並用地順著記憶中的路線,朝廚房的方向爬去。
她不敢直起身子走路,生怕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被拉長,驚醒了青羽。
越是靠近廚房,空氣中的味道就越是豐富。
她小巧的鼻尖微微翕動,像隻尋覓美食的幼獸,仔細分辨著。
“嗯……有鍋裡燜著的熟米飯的香氣,是留給巡夜師兄們的……”
“還有……牆角瓦罐裡醃菜的酸爽味道……”
她繼續往前爬,鼻翼扇動得更快了,“還有……還有!一絲絲,一點點……甜絲絲的味道!”
那股甜味若有若無,卻像一根無形的引線,精準地勾住了她的心神。
就是它!
一定是謝哥哥藏起來的桂花飴糖的味道!
她興奮得眼睛都亮了,加快了速度,小手小腳在冰涼的青石板上交替前行。
眼看廚房的輪廓就在前方,那股誘人的甜香也愈發清晰,蘇小棠幾乎能想象到自己剝開油紙,將那晶瑩剔透的糖塊放入口中的美妙場景。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將觸碰到廚房門檻的前一刻,異變陡生!
她的小腳不偏不倚地踩在了地麵上一塊與其他石板顏色略有不同的區域。
那上麵刻著幾道極其隱秘的符紋,常年被塵土覆蓋,幾乎無法察覺。
“嗡——”
一聲輕微的嗡鳴響起,被她踩中的符紋驟然爆發出璀璨的金光!
金光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蕩開一圈圈漣漪,迅速蔓延至整個廚房外圍的空地。
這本是攬月峰廚房外圍設置的防鼠陣法,最初的設計極為溫和,隻是利用靈力波動驅趕一些偷食的小動物。
但年深日久,陣法無人修繕,靈力運轉早已變得紊亂而不穩定。
蘇小棠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尖叫一聲,向後踉蹌退去。
驚慌失措之下,她根本沒看清身後的情況,小小的身子“砰”地一聲撞在了牆角堆放的柴堆上。
“嘩啦啦——”
連鎖反應被瞬間觸發!
本就堆得不甚穩固的柴堆轟然倒塌,一根根木柴滾落,撞擊在地麵各處,竟如同胡亂按動的琴鍵,將那本就不穩定的陣法徹底引爆!
金光大盛,衝天而起!
下一秒,濃鬱的白色薄霧憑空而生,如同翻湧的潮水,以驚人的速度將整片區域徹底吞噬。
蘇小棠隻覺得眼前一白,隨即便是天旋地轉。
當她再次勉強睜開眼睛時,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沒有了清冷的月光,沒有了熟悉的攬月峰,更沒有了那誘人的甜香。
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風,是四麵漏風的破廟,是頭頂上那看得見星星的漏雨屋頂。
她身上穿著單薄破爛的衣衫,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冰冷的雨水混著塵土,從屋頂的破洞滴落,打在她的臉上、身上,帶走她體內最後一絲暖意。
這是……她流浪街頭時的記憶。
是她被謝昭珩撿到之前,最絕望、最無助的日子。
她下意識地摸向懷裡,果然摸到了那半塊又乾又硬,甚至已經開始發黴的餅。
這是她全部的食物,是她從野狗嘴裡搶來的。
無邊無際的孤獨和恐懼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想哭,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破廟外,是呼嘯的北風和不知名野獸的嚎叫,每一聲都像是在催促著死亡的降臨。
“謝哥哥……”
她小小的嘴唇凍得發紫,無意識地念叨著那個名字,這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
“謝哥哥……會來找我的吧?”
她努力地蜷縮起來,試圖保存那一點點可憐的體溫,嘴裡卻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話。
幻境精準地捕捉到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不是饑餓,不是寒冷,而是再一次被整個世界拋棄,再也沒有人會來找她。
與此同時,屋簷之上。
“唳——!”
一聲尖銳高亢的嘶鳴劃破了夜空!
青羽猛然睜開金色的雙眸,神鳥的直覺讓它瞬間感到一陣心悸。
它一低頭,赫然發現蘇小棠的房間門扉虛掩,裡麵空無一人!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青羽雙翅一振,化作一道青色閃電,瞬間出現在庭院上空。
它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迅速掃過整個攬月峰。
很快,它便在廚房的方向發現了異常——那片區域被一股極不正常的濃霧籠罩著,霧氣中隱隱有靈力在狂亂地翻湧。
“糟了!”
青羽一眼就認出,那是早已失修的“驅鼠幻陣”!
它焦急地在濃霧外盤旋,金色的瞳孔中滿是驚駭。
這破陣法因為靈力紊亂,早已失去了溫和的本性,一旦有人誤入,其內部的幻象會根據闖入者的心魔無限放大,極難勘破!
最要命的是,它能將人足足困在裡麵三天三夜,直到靈力耗儘才會自行消散!
小主人那樣一個脆弱的人類幼崽,怎麼可能在裡麵撐過三天!
青羽不敢貿然闖入,這種紊亂的陣法,從外部強行破除很可能會傷及內部的人。
它隻能繞著濃霧瘋狂地盤旋嘶吼,用自己最響亮的聲音發出預警。
淒厲的鳥鳴聲很快驚動了負責巡夜的弟子。
“怎麼回事?青羽神尊怎麼了?”
一名提著燈籠的弟子匆匆趕來,當他看清那片被濃霧籠罩的區域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是……是廚房那個廢棄的幻陣!完了完了,我聽師叔說過,這陣法因為年久失修,陣靈已經生出邪性,最愛玩弄人心,把人活活困死在裡麵!”他正是那位韓師兄,此刻聲音都在顫抖。
就在眾人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時,一道清冷如月華的身影倏然而至。
謝昭珩是被青羽那蘊含著極度焦躁和恐懼的鳴叫聲驚醒的。
他幾乎是瞬間便出現在了眾人麵前,一雙深邃的眼眸冷冷地掃向那片濃霧。
隻一眼,他便看出了異常的根源。
更讓他心頭猛地一緊的是,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蘇小棠之間的契約印記,此刻正在微弱地閃爍著,光芒黯淡,仿佛正在與那片幻境產生某種共鳴,被其力量不斷地侵蝕、同化。
一股久違的、幾乎被他遺忘的恐慌感,毫無征兆地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蘇小棠怕什麼。
她怕黑,怕冷,怕餓。
但她最怕的,是孤身一人,是再也沒有人去找她……
那幻陣,必然是放大了她這份最深的恐懼。
謝昭珩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周身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凜冽寒意。
他沒有絲毫猶豫,抬起右手,並指如劍,鋒利的指甲劃破左手食指的指尖。
一滴殷紅的血珠滲出。
他以血為引,催動體內精純的劍氣,低沉而蘊含著無上威嚴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以吾之血,引契為光,破妄!”
話音落下,他指尖的血珠瞬間爆發出耀眼的金光,與蘇小棠那微弱的契約印記遙相呼應。
一道金色的光線在他與幻陣之間建立起了脆弱的連接。
“棠棠,等我。”他低聲說道,與其說是在安撫幻境中的人,不如說是在安撫自己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就在他準備一步踏入那片詭譎的濃霧之前,袖中忽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碰撞聲。
“叮鈴。”
清脆悅耳,如同玉石相擊。
謝昭珩的動作微微一頓,他下意識地伸手入袖,摸到了那個小小的、溫潤的瓷瓶。
裡麵裝著的,正是他特意為蘇小棠備下的桂花飴糖,是她心心念念,不惜半夜溜出來尋找的東西。
他握著那個小小的糖瓶,瓶身還帶著他身體的餘溫。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那片翻湧不休的濃霧,目光穿透了表象,仿佛看到了霧氣深處那個蜷縮著的小小身影。
一個塵封已久的記憶片段,毫無預兆地浮現在腦海中。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也曾因為貪嘴,半夜吵著要吃糖。
那時候,他體弱多病,娘親總是變著法子哄他。
那個深夜,娘親也是這樣,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走入漆黑的庫房,在堆積如山的雜物裡,為他尋找那一小罐藏起來的蜜餞……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也成了那個會深夜為她尋糖的人。
成了那個……‘會去找她的人’。
謝昭珩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握著糖瓶的手指微微收緊。
他周身的寒意儘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容置疑的、斬斷一切的決然。
等著他這個“會去找她的人”,帶著她最渴望的甜,去驅散她生命中所有的苦。
他深吸一口氣,再沒有任何遲疑,迎著那能吞噬人心的濃霧,邁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