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氣如跗骨之蛆,順著腳踝一寸一寸地往上爬,蘇小棠蜷縮在破廟的角落,把自己抱得更緊了些。
淚水早已盈滿眼眶,卻被她強行逼了回去,隻在眼底彙聚成一片無聲的汪洋。
這是她獨自流浪時,用無數個被野狗追逐的夜晚換來的生存本能——哭泣會引來危險,而軟弱是催命的符咒。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冰涼的指尖緊緊抓住胸口那片溫熱的皮膚。
那裡,一道與謝昭珩締結的靈獸契約正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仿佛是這片絕望幻境中唯一真實可靠的燈塔。
那是謝哥哥的溫度,是她賴以生存的暖意。
可就在這時,她鼻尖微微一動,那雙因恐懼而渙散的眸子突然聚焦。
不對……
這不是謝哥哥的味道。
謝哥哥身上的味道,是清冽的雪鬆混雜著淡淡的藥草香,乾淨又讓人安心。
而眼前這個“謝昭珩”,身上隻有一片虛無的、冰冷的死寂。
她猛地抬起頭,望向那個背對著她的挺拔身影。
那身影緩緩轉過身,俊美的麵容上沒有一絲她所熟悉的溫柔與無奈,隻有一片刺骨的冷漠,像是看著路邊一塊礙事的石頭。
“你太麻煩了。”
冰冷的五個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尖刀,準確無誤地紮進了蘇小棠心底最柔軟、最恐懼的地方。
這是她一直以來深藏的、不敢觸碰的夢魘。
她怕自己是個累贅,怕自己會拖累他,怕有朝一日,他也會像拋棄她的父母一樣,嫌棄地將她推開。
幻境,竟將她最深的恐懼活生生地剝離出來,呈現在她麵前。
與此同時,幻境之外的真實廚房中,謝昭珩正循著契約印記那道微弱的金光,一步步踏入陣法核心。
四周的景象並非刀山火海,而是不斷變幻的、令人心生鬱結的灰暗畫麵。
一陣刺骨的寒意猛地侵入他的識海,帶著一股無端的絕望與孤寂。
他看到自己煉丹失敗,被家族長老冷眼嘲諷的瞬間;看到母親病重,他卻束手無策的無力……負麵情緒如潮水般湧來,企圖將他的心神徹底吞噬。
謝昭珩腳步一頓,眉頭緊鎖。
他立刻明白了,這陣法並非以蠻力困人,而是以心魔為牢。
越是恐懼,越是掙紮,這牢籠便會越發堅固,直到將人的神魂徹底拖入深淵。
蘇小棠那個傻丫頭,心裡藏了那麼多苦楚,此刻必然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不能再等了。
他沒有選擇運起靈力強行破陣,那隻會讓情緒陷阱收得更緊。
他緩緩閉上雙眼,將那些翻湧的負麵幻象摒除在外,腦海中竭力回憶起一個遙遠而溫暖的畫麵。
那是很多年前,他還是個孩童,因為修煉受挫而躲在被子裡哭泣。
母親沒有責備他,隻是坐在床邊,用溫柔的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哼唱起一首古老的童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用低沉而平穩的聲線,將那段塵封在記憶深處的旋律輕聲哼唱出來。
“……甜糖一顆解千愁……”
隨著他的哼唱,一縷縷溫暖的金色光芒從他周身散發開來,如同投入渾濁水潭的淨化之光。
那音律仿佛擁有某種奇特的力量,溫柔而堅定,所到之處,灰暗的幻象如冰雪遇陽,紛紛消融。
空氣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絕望感,被一種淡淡的、仿佛帶著甜味的暖意所取代。
“哢嚓——”
空間中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整個幻境劇烈地動搖起來!
“哎呀呀,停!快停下!我這老廚房快被你哼塌啦!”
一個毛茸茸、散發著柔和白光的光球“啾”地一下從灶台的石像裡跳了出來,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打轉。
它好奇地歪著腦袋,兩顆豆大的黑點像是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打量著謝昭珩。
“你可真是個怪人!闖我這‘千愁陣’的,哪個不是打打殺殺,想用蠻力劈開一條路?你是第一個……用唱曲兒進來的!”
謝昭珩睜開眼,眸光清冷地鎖定在那光球身上:“陣靈?”
“正是本大爺!”陣靈得意地在空中翻了個跟鬥,“不過嘛,你這法子倒也對路。我這陣法,引的是人心裡的苦,解藥自然就是心裡的甜。你心裡有糖,難怪……難怪她會那麼喜歡你。”
謝昭珩的眉頭皺得更緊,他沒心思和這古怪的陣靈閒聊,語氣不容置疑:“放她出來。”
“彆急嘛!”陣靈調皮地繞著他飛了一圈,“想讓我放人可以,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要經常帶那個小丫頭來我這廚房裡玩兒!我能感覺到,她身上有股我很喜歡的味道,香香甜甜的,能讓我睡個好覺!”
謝昭珩毫不猶豫:“可以。”
“成交!”陣靈歡快地叫了一聲,光芒一閃,謝昭珩眼前的景象瞬間變幻。
不再是那個灰暗的廚房,而是一座荒蕪破敗的古廟。
風從四麵八方的破洞裡灌進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腐爛的草屑,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淒冷。
在廟宇最陰暗的角落裡,他看到了那個讓他心口一緊的身影。
蘇小棠正死死地抱著一個虛幻的、同樣蜷縮著的“自己”。
那個幻象中的“蘇小棠”麵色慘白,身體冰冷得像一塊寒冰,而她卻像是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那片虛無的冰冷。
她的嘴唇在微微蠕動,細若蚊蠅的呢喃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謝昭珩的心上。
“棠棠不哭……不怕……糖吃了就不疼了……吃了糖,心裡就甜了……”
她在安慰那個絕望的、被拋棄的自己。
謝昭珩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他放輕了腳步,緩緩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將她連同那個虛幻的泡影一同攬入懷中。
真實而溫暖的體溫瞬間將她包裹。
“傻丫頭,”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沙啞和溫柔,“我在這兒。”
蘇小棠的身體猛地一僵,她緩緩地、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般抬起頭。
當那雙蓄滿淚水、朦朧又空洞的眸子對上謝昭珩關切而心疼的眼神時,終於有了一絲焦距。
她看到了他緊鎖的眉頭,看到了他眼底清晰的倒影,更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讓她眷戀無比的雪鬆藥草香。
“謝……謝哥哥?”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不確定,“不是……夢?”
“不是夢。”謝昭珩點頭,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了那個小小的瓷瓶,正是他之前特意去買的桂花飴糖。
他擰開瓶蓋,用指尖挑起一小塊晶瑩剔透的糖漿,溫柔地送到她唇邊。
“給你,”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甜到心尖尖。”
溫熱的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唇瓣,那股香甜的桂花味瞬間在口腔中彌漫開來。
蘇小棠的眼淚終於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謝昭珩的手背上,滾燙。
她張開嘴,不是為了吃糖,而是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確認眼前的一切不是又一個騙人的幻象。
廚房外,青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門口來回踱步,鳥喙裡不停地念叨著:“這都多久了,怎麼還沒出來?那破廚房的陣法有這麼厲害?不行,本神鳥要……”
話音未落,廚房那扇緊閉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謝昭珩扶著蘇小棠走了出來,女孩的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眼眶紅得像兔子,手裡卻緊緊攥著那個糖瓶,正伸出舌尖,像隻滿足的小貓一樣,一下一下地舔著嘴角的糖漬,臉上掛著一抹傻乎乎的笑。
青羽看到這場景,頓時鬆了口氣,隨即又沒好氣地低聲嘀咕:“你倒是甜醒了,我還以為你打算在裡麵哭上個三天三夜,把那破廚房給淹了呢!”
換做平時,謝昭珩定會冷冷地回敬一句。
可這次,他卻難得地沒有反駁。
他隻是側過頭,看了看身邊那個還在小口啃著糖、精神明顯尚未完全恢複的女孩,然後一言不發地在她麵前蹲下身。
“上來。”
蘇小棠愣了一下,乖乖地趴了上去。
謝昭珩平穩地將她背起,用手臂托住她,轉身向房間走去。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蘇小棠的耳中:“回去,我煮糖水給你喝。”
趴在他寬闊安穩的背上,蘇小棠將臉頰貼在他的頸窩,鼻息間滿是令人安心的氣息。
這一次
兩人身影漸遠,廚房裡,那團毛茸茸的陣靈光球重新縮回了灶台的石像之中。
石像的眼眸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芒,幽幽的嘀咕聲在寂靜的廚房裡響起,又迅速消散。
“沉睡了這麼多年……九靈血脈果然還是會認親的……難怪能將我喚醒。”
石像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牆壁,落在了謝昭珩遠去的背影上,帶著一絲深沉的審視與驚疑。
“不過這小子……比起當年那位,倒是更像‘那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