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城的正午,陽光像被粗布濾過,帶著毛邊兒落在灰黑的城磚上。風從北麵的斷刃山口灌進來,卷起細碎的塵沙,撲在人臉上,像無數螞蟻啃咬。城門洞下排隊的妖族蜿蜒成一條躁動的長蛇,鱗甲、皮毛、羽衣摩肩接踵,汗味、血腥、脂粉混作一團。
“排隊!”
城門尉是一條化形未全的豺狗,青灰色尾巴不耐煩地拍打著甲胄。他聲音嘶啞,卻帶著淬血後期的威壓,像一把鈍刀壓在眾妖的喉嚨口。隊伍短暫安靜了一瞬,旋即又冒出竊竊私語。
“聽說今日黑市開了賭盤,賭虎君這次能不能找到人替他進秘境。”
“嘁,鐵線草哪有那麼好拿?千年屍王一根指頭就能摁死淬血小妖。”
“可虎君許的報酬也實在饞人——秘境裡其餘所得儘歸個人,嘖嘖,萬一撿著上古妖丹……”
萬生垂眸站在隊尾,一襲素青長衫被風鼓起,像一瓣被吹散的梨花瓣。他的狐耳隱在烏發間,隻露出一點雪白的耳尖,隨著呼吸輕輕抖動。袖口下,指骨收緊,又緩緩鬆開。
——終於到黑風城了。
他抬眼,望向城頭那三個狂草大字:黑風城。筆畫如刀,鐵畫銀鉤,據說出自三百年前一位人族劍修之手。那劍修後來如何?被妖族分食,連劍骨都煉成了城門吊橋上的鎖鏈。萬生想起傳聞,舌尖嘗到一絲鐵鏽般的澀味。
“喂,小小家夥。”
萬護法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像一片落雪擦過耳廓。老人依舊是那副邋遢模樣,灰白頭發用枯枝挽了個髻,腰間掛個酒葫蘆,走路叮當亂響。他抬手,粗糙的掌心按在萬生肩頭,力道溫和,卻帶著五丹修士不容拒絕的堅定。
“好啦,傻小子,我送你到這兒了。”
萬生喉頭動了動,想說些感激的話,卻隻吐出一句:“前輩……秘境裡若真有鐵線草,我必替您帶回來。”
萬護法哈哈大笑,露出缺了門牙的豁口:“我要那破草做什麼?老子五丹圓滿,隻差一線機緣,那機緣不在草上,在你。”
他眨眨眼,眸中渾濁的光忽然鋒利,像是看穿萬生心底最幽暗的角落。
“記住,黑風城吃人不吐骨頭,可也最不缺的便是——”
老人尾音拖得老長,下一瞬,整個人化作一道灰白流光,掠上高空,像被風撕碎的紙鳶,眨眼消失在天際。
萬生站在原地,掌心空落落的。他低頭,看見自己影子被陽光釘在地麵,細瘦伶仃,像一截被折斷的蘆葦。
“這位道友留步!”
袖口忽地一沉。萬生回頭,撞進一雙銅鈴大的熊眼。鐵背熊族的青年咧著嘴,棕黑皮毛油光水滑,胸口一枚銅環隨著呼吸起伏,發出細微的嗡鳴。
“今日我族設宴,道友何不共沾喜氣?”
熊妖的嗓音像悶雷滾過鍋底,熱氣混著酒糟味撲到萬生臉上。萬生指尖微顫:“狐族真臭!
那聲音像一根毒刺,藏在血脈裡,每逢熊族出現便隱隱作痛。
萬生垂眸,掩去眼底冷意,禮貌地抽回袖子:“道友好意心領,在下……”
“嗐!”熊妖蒲扇般的巴掌拍在自己胸口,咚咚作響,“平日是平日,今日是今日!”
他神秘兮兮地湊近,酒氣噴在萬生耳廓:“聽說宴上有化形丹交易”
化形丹。
這三個字像三枚釘子,釘在萬生脊背。
“黑風城將有化形丹現世”
萬生後退半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簫。簫身冰涼,安撫著他驟然急促的心跳。
“實在不巧……”
話音未落,熊妖已轉身,熱情如潮水般退去。他一把扯住路過的錦雞精,嗓門拔高:“這位仙子——今日家兄大喜,娶的是犬戎族姑娘,那身段,嘖嘖……”
萬生望著熊妖背影,眼底浮起一層譏誚。他抬步,穿過城門洞,像穿過一張巨獸的咽喉。
風雲客棧。
招牌在風中吱呀作響,左側門柱刻著“坐南朝北大門開”,右側空白。門邊一張方桌,筆墨紙硯俱全,像在等待某個遲到的對句人。
萬生駐足。
他想起九嬸曾教他:妖族城池,凡留空處,皆可做文章。
於是提筆,蘸墨,腕骨輕轉——
“有情無錢莫進來。”
墨跡未乾,身後傳來渾厚笑聲。
“小兄弟倒是個妙人!”
虎頭掌櫃捋著胡須,金瞳在陽光下豎成細線,像兩枚淬了毒的針。他側身讓開,毛茸茸的虎爪做了個“請”的手勢:“進來喝杯茶如何?”
“在下身無分文。”
“老夫請你。”
“這情分方才那副對聯可算還了?”
虎君大笑,金瞳裡興味更濃:“算!怎麼不算!”
客棧大堂人聲鼎沸。
蜥蜴精用分叉的舌尖卷著茶杯,鱗片簌簌;兔妖抱著胡蘿卜,耳朵豎得筆直;蛇女與狼妖爭執,信子嘶嘶。茶香、肉香、妖氣混雜,蒸騰成一片迷離的霧。
虎頭掌櫃站在櫃台後,聲如洪鐘:“誰能替老夫取來鐵線草,秘境其餘所得,儘歸其主。”
“虎君為何不親自去?”兔妖晃著耳朵。
掌櫃苦笑:“三丹境,進不得秘境。”
大堂炸開鍋。
蛇女冷笑:“千年屍王守著呢。”
狼妖拍案:“老子接了!”
萬生低頭抿茶,茶湯映出他微眯的狐眼。鄰桌蜥蜴精湊來,鱗片擦過他手腕,冰涼刺骨:“小狐狸,搭夥?我認得近道……”
“多謝道友好意。”萬生指尖轉著茶盞,熱氣模糊了他的表情,“隻是在下修為淺薄……”
“砰!”
大門被踹開。三個熊族壯漢闖入,為首正是方才的熊妖。他銅鈴眼掃視一圈,獰笑:“大哥!就是這隻狐崽子偷了化形丹!”
虎頭掌櫃掌中茶盞碎成齏粉。
滿堂妖修亮出兵刃,殺機如寒潮暴漲。
萬生緩緩起身,袖中玉簫滑入掌心。
簫身青翠,尾端墜著一枚小小的銀色鈴鐺,風一吹,叮當作響。
他抬眼,眸色在陰影裡顯出幾分妖異的緋,唇角卻勾起溫溫的笑:“道友這話……可有憑證?”
熊妖掄起銅錘,錘麵符文亮起血光:“憑證?老子就是憑證!”
錘風呼嘯,直奔萬生麵門。
萬生不躲不閃,指尖在玉簫第七孔輕輕一按——
“叮。”
鈴鐺聲清脆,像一滴水落入深井。
熊妖的動作突兀地凝滯,銅錘停在半空,離萬生鼻尖不過三寸。
大堂裡,所有妖修同時感到一陣心悸,仿佛心臟被一隻冰涼的手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