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李掌櫃的話,陳某今年命犯太歲……”
陳順安又將送福水的那套說辭搬了出來,聲音有條不紊,邏輯清晰。
陳順安早就預料到此事會被井上發現。
甚至他並未交代馬秀才、小孔子等人要保守秘密。
畢竟此事,是瞞不住的。
陳順安早晚會擴大‘規模’,收割更多的願念甚至香火。
堵不如疏,自然該早些鋪墊。
李掌櫃聞言,恍然點頭,但眸中神采未變。
顯然他早就得知其中根節,隻不過是想聽聽陳順安怎麼說。
“這也無妨,隻是小事。隻是老陳頭你也是井上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萬萬不可誤了東家的大事!”
東家還能有什麼大事?
無非就是賣水錢不能少唄。
陳順安點頭:“此事陳某省得,多謝李掌櫃提點。”
見李掌櫃又坐回棚下的榆木桌後,陳順安目光閃爍,突然上前一步。
“李掌櫃,在下想倚老賣憐,鬥膽要一戶大主顧的送水差事。”
“哦?哪戶主顧?”
“天橋下麵,金蛇黎家!”
聲音一出,巷子驟然安靜下去。
唯有井沿上,鋪夥奮力絞水的皮繩,還斷斷續續的呻吟著。
但很快,隨著井水倒入水缸,翻滾濺射,所有聲響都消失了。
不少人都看向孫曉。
孫曉的臉色也陰沉下去。
這金蛇黎家,祖上乃是漕幫‘四庵六部’之一石室庵的領運千總。
習蛇拳,練蛇步,有‘金蛇郎君’之稱。
鼎盛時期統管運河三府漕運,手下船工千餘,黑白兩道皆敬三分。
就連武清縣縣令見了,也得客氣稱呼一聲‘黎總’。
隻可惜這金蛇郎君晚節不保,牽扯到‘聖上爺立九全武功之平蜀山邪劍之戰’中,有私通外道,援助邪劍之嫌。
被五馬分屍,家產抄沒九成不說,還差點被株連九族。
到了現在,黎家已不複當年風光。
守著一座三進院落,開了個臨街雜貨鋪,偶爾賣點祖產。
府中上上下下也有二十號人。
苦熬著過日子。
而之所以孫曉臉色陰沉。
無他,這金蛇黎家,本就是他的主顧!
卻聽得陳順安繼續說道,
“當然,陳某不敢橫刀奪愛,願意將銀錠街的馬記乾果鋪、金華樓陳家、馬家這幾戶人家,讓給孫曉兄弟。”
陳順安朝孫曉抱拳道,
“潭柘寺的主持叮囑陳某,今年的福水得送不少,而且不可濫舍福水,也得尋有福氣的人家才行……
黎家畢竟乃百年世家,餘蔭福庇,還望孫曉兄弟給個薄麵。”
孫曉聞言,臉色頓時好看許多。
馬記乾果鋪、金華樓陳家、馬家同樣是不錯的主顧,用水量大,行事大方,且離葦橫街不遠。
若是折算一番,他還有些小賺。
而陳順安的一番話,可謂是讓孫曉既有了裡子,又有了麵子。
雖然,孫曉有些疑惑,怎麼連送福水都如此講究,還要挑三揀四不成?
但聖朝百姓普遍‘迷信’,孫曉也就不再多問。
再加之陳順安那過人的身法,被林教頭高看一眼的態度……
孫曉點頭道:“既如此,那便依陳哥的。”
陳順安大喜過望,接連致謝。
連孫曉、陳順安這兩當事人都同意了,李掌櫃自然沒理由因此小事,傷了和氣。
也就大手一揮,調換兩人的送水差事,記錄入冊。
“陳哥,黎家我昨日已送過一遍水,待會我路過去交代一聲,他家用水三到四天一輪,你最快也得明日了。”
孫曉又多說了句。
陳順安正色道:“那便麻煩孫曉兄弟多跑一趟了。”
直到水三兒們紛紛散去,陳順安也推動水車,挨家送水時。
陳順安心底也才鬆了口氣。
金蛇黎家是他早就眼紅的福祉者了,家風清正,人丁可觀,且由於家道中落的緣故,日子過得越發捉襟見肘起來。
想來不會拒絕自己送福水的要求。
若是能得黎家,陳順安的每日願念會暴漲一大截!
值得陳順安不要臉皮,趁熱打鐵討要過來。
哪怕為此欠個人情。
但人情人情,越欠越近。
想拉攏關係,主動欠下人情,也是方式之一。
……
黑雲翻墨未遮山,唯有日頭一點白。
到了晌午,忽然黑雲密布,狂風呼嘯,似要下一場大雨般。
陳順安如常到拐棗巷子的二葷鋪吃午飯。
氣息悶熱,絲毫也不涼快。
穿過彌漫著柴火炊煙的過道,陳順安坐到老位置。
沒有看到福生的身影。
不少水三兒目光驚疑不定,偷瞄了陳順安一眼。
陳順安狀若不覺,神情自然的跟同桌水夫聊天。
沒過一會兒,林教頭、孫曉等人也走入二葷鋪。
一眾水夫還是熟悉的熱情招呼。
林教頭還是熟悉的麵無表情。
直到走到陳順安這張桌子,林教頭腳步一頓。
“老陳,今天到屋裡來吃,我給你講講……二流修行關隘!”
此言一出,這群水三兒麵露複雜之色。
眼中既有豔羨,又藏著幾分不甘。
大家昨日不都還擠在悶熱逼仄的外堂吃飯,咋今日老陳你就去單間了?
什麼吹噓攀談,那都是假的、虛的。
但林教頭親自指點,這可是實打實的好處!
陳順安心底一喜。
瞌睡來了送枕頭。
這下有林教頭一對一指點,不比花錢去武館好?
陳順安朝桌上幾人客套幾聲,便趕緊起身進了單間。
清涼微風自半開窗欞吹了進來,帶來幾分與大堂截然相反的涼爽。
老梨木八仙桌擺在中央,包漿的圓木凳子,四周牆壁貼著早已褪色的青灰牆紙。
雖然簡陋,但乾淨整潔。
八仙桌上,包括林教頭在內,不過坐了五個人。
陳順安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坐下。
孫曉就坐在旁邊,此刻對著陳順安點頭笑笑笑。
二葷鋪的鋪頭掀開垂簾,看到屋裡多出個陳順安,目露詫異之色。
“跟往常一樣,隻是分量多些,六人份的!”
孫曉點完菜,鋪頭識趣的快步走出。
等上菜的間隙。
林教頭端起青瓷碗,喝了口涼茶。
“老陳,你所修的《肉飛仙》,於二流階段記載了多少種打法?”
陳順安沒有隱瞞,道:“三十六種。”
孫曉等人聞言,目露驚歎。
不愧是上乘武學。
中乘武學,能有十八種打法就不錯了。
單間內眾人,除了林教頭和陳順安外,其餘人修行武學,皆是中乘。
林教頭頷首道:“不愧是章家家傳,我之《大成拳》也不過四十二種打法。”
看著林教頭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陳順安、孫曉等人嘴角抽搐。
若不是打不過你……
察覺到眾人的表情,林教頭臉色一沉。
“不服?”
“服服服!!”
孫曉幾人接連服軟。
林教頭冷哼一聲,將杯中涼茶一飲而儘,對陳順安繼續說道,
“看你白日腳力,估摸著已經養足氣血,淬骨在即。按你《肉飛仙》的記載,可是三十六種打法,煉前十二,二流中期;煉中十二,二流後期;煉全三十六,二流圓滿?”
“林教頭真知灼見,陳某實在佩服……”
陳順安趕緊一記馬屁拍上。
林教頭雖然臉色不變,但眼底也漾出幾分笑意。
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誰也不能免俗。
林教頭:“而這隻是表象!練法、打法並不分家,二流階段可分為‘龍歸大海’、‘逐珠取元’、‘玉絡連衣’三步!”
說到這,林教頭的身子也隨之動了起來。
雙臂筋脈如龍遊走,摩擦擠壓間,竟發出如龍吟般的細微聲響。
而下一刻,這些動靜全部消失。
那如龍般的勁道,似徹底融入骨髓之中,林教頭整個人變得如同朽木,毫無神采,連呼吸、心跳都近乎消失。
“三流聚筋力,剛猛異常,乃不斷折磨熬煉之果。可人身本為血肉之軀,更被五穀情欲所傷,一直如此,五勞七傷,豈能長久?
故踏足二流境界後,第一步便是‘藏’!骨鳴雷音,震蕩骨髓,將潛藏於身體各處的戾氣和筋力驚醒!
再將之藏入骨髓之中,不僅可溫養軀殼,更可將外力分擔至四肢百骸,讓骨骼承擔,免傷其肉!”
陳順安目光驟亮!
原來如此,他之前隻知藏血,卻不知為何藏血。
陳順安全神貫注,隱隱前傾著身子。
而孫曉等人,雖都是二流武夫,此刻卻還是麵露幾分肅然。
顯然也在趁機查漏補缺。
卻見得林教頭說完後,脊柱一抖,如朽木逢春。
刹那間全身皮肉竟翻滾起來,爆發出難以想象的生機與氣血,整個人膨脹挺拔,近乎一頭狂暴巨猿。
陳順安恍惚間,甚至看到林教頭那一身金玉骨架,猶如碧浪滔天,自中飛出深藏多日的氣血種子。
氣種在諸身大竅、骨節筋脈中追逐,每過一處,便有絲絲縷縷的暖流擴散,滋養、療愈著軀殼。
到了最後,這些氣血種子又在林教頭的骨架外,分布盤旋,星羅密布,形成某種脈絡,彼此勾連,衍生光霧,化作一件明堂堂,亮煌煌的衣袍!
“所藏氣血,亦如龍珠,調動時,不僅可爆發出石破天驚之力量;還能鞏本固元,拔除暗傷。
到最後更可形成一件玉絡連衣,刀槍難傷、水火不浸,還能鎖住氣血流逝,延命一百二!”
被林教頭那駭然氣質籠罩,在場眾人都臉色發白,有短暫一刹那甚至失去對身體的掌握,淪為砧板魚肉。
唯有陳順安,腦海中的草籙暗放幽光,便輕鬆撕破林教頭的氣勢。
但陳順安悄無聲息的控製臉部氣血,也透出幾分慘白來。
幾息後,
林教頭散功,恢複那老農模樣,陳順安、孫曉等人猛地驚醒,大口喘氣……
“這三步,乃境界、乃練法。而一般而言,一種打法,便對應一粒氣血種子,對應玉絡連衣的一處關節。
所修功法愈上乘,打法愈多,氣血越壯、體魄愈強、玉絡連衣也就更緊密無漏!”
說到這,林教頭呲牙一笑,看向陳順安道,
“希望有一天,你的三十六路打法,能打破我的玉絡連衣。”
此言一出,孫曉等人也笑了。
隻當是林教頭的戲言。
老陳頭能突破二流境界,便已經是僥天之幸了。
打敗林教頭?
未免匪夷所思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