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奕對著李金,吩咐了一句。
“去,把糧車上的麻袋,劃開個口子。”
“不用太大,能漏出米就行。”
李金愣了一下,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執行了命令。
他帶著幾個士兵,爬上糧車,手起刀落。
“刺啦——”
白花花的大米,從麻袋的破口處,如同細沙般流淌下來,很快就在車下堆起了一座座小小的米山。
趙奕用行動告訴所有人。
糧食,我有。但規矩,得按我的來。
他轉身,看著那群已經停下動作,正目瞪口呆看著白米的災民,還有自己那同樣呆若木雞的弟弟和楚嫣然。
“傳我命令!”
“以十人為一隊,就地埋鍋造飯!設十個分發點!”
“想活命的,就給老老實實地排隊!”
“每人,一碗粥,兩個雜糧饅頭!”
“誰敢插隊,誰敢搶,殺無赦!”
趙奕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災民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乖乖地,在那五百名新軍冰冷的刀鋒下,排成了一條條長龍。
馬車上。
趙長歌和楚嫣然看著眼前這井然有序的場麵,再對比剛才那為了半袋米就瘋狂廝殺的人間地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原來……救人,不是簡單的施舍。”
楚嫣然喃喃自語,她看著那個站在隊伍最前方,背著手,如同監工一般的男人,心裡五味雜陳。
趙長歌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死死地盯著自己兄長的背影。
他第一次,對自己那套非黑即白的幼稚想法,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夜幕降臨。
新軍安營紮寨,一堆堆篝火,在寒冷的夜裡,帶來了些許溫暖。
趙奕派人,將之前那個在混亂中,唯一一個試圖維持秩序,卻沒有參與搶奪的中年漢子,叫到了自己的篝火前。
漢子叫王生。
趙奕遞給他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饅頭,和一碗飄著肉星的湯。
“你是本地人?”
王生狼吞虎咽地將饅頭和肉湯塞進肚子裡,那副餓極了的吃相,看得人心酸。
吃完,他“撲通”一聲就給趙奕跪下了,重重地磕了個頭。
“回官爺,小的就是南平郡的人。”
“郡裡的情況,比您想的,還要糟!城裡的糧價,已經漲到天上去了!一鬥米,要他娘的一百二十文!我們這些沒錢的,活活被逼得沒了活路,才逃出來的!”
趙奕點了點頭,又問。
“剛才,為什麼不搶?”
王生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那張飽經風霜的臉。
“搶?”
“搶來的東西,能吃幾天?官爺,這世道,我見過。二十年前,比這還慘。”
不遠處的馬車旁,楚嫣然和趙長歌,豎著耳朵,悄悄地聽著。
王生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那雙本已麻木的眼睛裡,浮現出空洞的悲傷。
他開始講述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也是大旱,地裡顆粒無收。那時候,我剛有了個女兒,叫……叫小花。”
他的聲音,變得沙啞。
“我媳婦生她的時候難產,走了,就給我留下這麼一個根苗,我當成眼珠子一樣疼。”
“可人餓瘋了,什麼都顧不上了。家裡最後那點米糠吃完,我就抱著她,整整三天,沒吃一口東西。”
“她餓得直哭,哭得我心都碎了。我一個大男人,就抱著她,跪在路邊求人,可誰家還有餘糧?”
“後來,來了個過路的糧商。他看我女兒生得白淨,就說,願意用三袋米,換我女兒。”
王生的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顫抖。
“三袋米啊,官爺!三袋白花花的大米!能讓我活下去!也能讓她……換個地方活下去,總比跟著我這個沒用的爹,活活餓死強……”
“我……我他娘的鬼迷了心竅!我同意了!”
“我把她交出去的時候,她才三歲,還衝我笑,那雙小手,死死抓著我的手指頭,不肯放。”
“我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頭掰開,拿了米,頭也不敢回地就跑了。”
“我能聽到,她就在我身後,哭著喊爹……一聲一聲的……”
說到這裡,王生這個飽經風霜的漢子,再也忍不住,他捂著自己的臉,喉嚨裡發出了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看著趙奕。
“官爺,你說的對,有時候,亂發善心,是會死人的!”
“可有時候,不發善心,人……連牲口都不如啊!”
他伸出自己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那雙手,在篝火的映照下,抖得不成樣子。
“我用賣女兒換來的米,活了下來!可這二十年,我他媽沒有一天,睡過一個安穩覺!我閉上眼,就是她哭著喊爹的樣子!”
“我!就是那個畜生!”
篝火旁,楚嫣然聽到這裡,早已淚流滿麵。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身體卻抖得像是風中的落葉。
趙長歌則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個“殺”字,此刻在他的腦子裡,顯得那麼蒼白,那麼可笑。
原來,在真正的絕望麵前,連活著,都是一種罪。
趙奕一言不發。
他隻是站起身,走到王生麵前,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那因為哭泣而劇烈聳動的肩膀。
第二天清晨。
隊伍出發前,趙奕找到了眼眶通紅,一夜未眠的趙長歌。
他問他:“現在,你還覺得,衝進去,把那些搶糧的人都殺了,是對的嗎?”
趙長歌低著頭,沉默了許久,久到趙奕都以為他不會回答了。
他才用一種無比沙啞的嗓音,吐出四個字。
“哥,我錯了。”
隊伍再次啟程,馬車裡的氣氛,無比沉重。
楚嫣然看著趙奕那張冷峻的側臉,輕聲問道:“王生的女兒……還有可能找到嗎?”
趙奕搖了搖頭。
“二十年了,人海茫茫,比大海撈針還難。”
他轉過頭,看著楚嫣然那雙還帶著淚痕的眼睛。
“但我們可以努力。”
“去努力,讓我們大周的土地上,以後,再也不會有下一個王生,再也不會有下一個小花。”
當天下午。
隊伍終於抵達了南平郡城。
與城外的死寂不同,城內雖然蕭條,但街道上依然有行人,隻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不安。
郡守楊健,一個麵容清臒,眼窩深陷,官袍都顯得有些寬大的中年文官,早已帶著郡丞、縣尉等一眾官員,在城門口翹首以盼。
他一看到趙奕那身醒目的欽差儀仗,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快步上前,聲音都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下官南平郡守楊健,叩見欽差大人!叩見楚特使!”
他身後的一眾官員,也呼啦啦地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