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奕擺了擺手。
“都起來吧,彆在門口堵著,耽誤我進城。”
楊健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那身寬大的官袍在他瘦削的身體上晃蕩,更顯得他形銷骨立。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躬著身子,在前麵引路。
“大人,特使,裡麵請。”
一行人進入南平郡城。
街道上,死氣沉沉。
趙奕看著走在前麵,腰都快彎到地上的楊健,心裡已經有了判斷。
一個想做事,但沒什麼本事的清官。
這種人,守成有餘,可遇到這種爛攤子,就隻剩下以頭搶地了。
郡守府。
楊健將趙奕一行人迎進正堂,連口熱茶都顧不上,直接從袖子裡掏出一本被汗水浸得有些發皺的賬冊。
“大人,您請看。”
他的嘴唇乾裂,開口說話時,帶著一股子絕望。
“如今城中,糧價已經漲到了一百二十文一鬥!這還是有價無市!”
“城外的流民,每天都在死人!下官……下官派人去收斂過,那屍體,一車一車的往外拉,坑都快填滿了!”
“城裡的百姓,也是人心惶惶,再這麼下去,遲早要出大亂子啊!”
楊健說著,那雙深陷的眼眶裡,已經泛起了淚光。
趙奕沒理會他的哭訴,自顧自地走到主位坐下,拿過那本賬冊,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他看得不快,但很仔細。
南平郡的糧食已經不多了,正常發放估計等不到朝廷的賑災糧到了。
楊健看他半天不說話,心裡更是七上八下,大氣都不敢喘。
終於,趙奕合上了賬冊。
他將賬冊隨手扔在桌上,抬起眼皮,看著楊健。
“從現在開始,關閉所有官府糧倉。”
“停止一切放糧。”
“什麼?”
楊健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猛地抬起頭,那張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大人!萬萬不可啊!”
他“噗通”一聲就跪下了,膝行到趙奕麵前,聲音都變了調。
“現在斷糧,那就是把百姓往死路上逼啊!不出三天,這南平郡城,就要血流成河了!”
“下官求您了!求您收回成命吧!您要殺,就殺下官!彆讓這滿城的百姓,給下官陪葬啊!”
他一邊說,一邊磕頭,磕得邦邦作響。
趙奕端起旁邊剛剛沏好的茶,慢悠悠地吹了吹熱氣。
“楊大人。”
“我問你,你開倉放糧,能救多少人?”
“城外十幾萬流民,你這些糧食,撒進去,能聽見響嗎?”
“你今天救了他,他明天吃什麼?後天吃什麼?”
楊健被他這番話,問得啞口無言。
他知道趙奕說的是事實,可他過不了心裡那道坎。
“可……可是……”
“沒有可是。”趙奕放下了茶杯,語氣不容置喙。
“照我說的做。”
楊健癱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欽差。他想不通。
“下官……遵命。”
夜。
深了。
趙奕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外麵漆黑的夜色。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是天一。
“大人。”
“說。”
“城中幾家大戶,已經查清楚了。”
“南平郡最大的糧商錢家,壟斷了城中八成的糧食交易,囤積居奇,哄抬糧價。”
“馬家,世代放印子錢,趁著此次災荒,逼得至少上百戶人家家破人亡。”
“李家,家主李員外是郡丞錢東的表親,二人勾結,倒賣官倉糧食,中飽私囊。”
“這三家,是這次南平郡災情加重的罪魁禍首。”
趙奕聽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繼續盯著。”
“把他們做過的所有臟事,一件一件,都給我查清楚,記下來。”
“是。”
天一的身影,再次融入黑暗。
趙奕轉身,對守在門外的親衛吩咐道。
“去把楊健叫來。”
不多時,楊健就腳步匆匆地趕了過來,那張臉上,依舊是化不開的憂愁。
“大人,您找我?”
“去。”
趙奕從桌上拿起筆,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錢、馬、李三個姓氏。
“以我的名義,給這幾家,送拜帖。”
“就說,本欽差初來乍到,想請他們幾位鄉賢,明日來郡守府一敘,共商賑災大計。”
楊健看著那張紙上的三個姓氏,他身為南平郡守,怎麼會不知道這幾家的底細。
楊健不敢多言,拿著那張紙,躬身退下。
房間裡,又隻剩下趙奕一個人。
他重新走到窗前,推開窗戶。
冰冷的夜風,灌了進來,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
第二天,天剛放亮。
南平郡錢家府邸,一間密室之內,氣氛熱烈。
家主錢富貴,一個胖得流油的球,端著茶碗,滿臉紅光。“欽差的拜帖,你們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收到了!”對麵的馬家家主馬如龍,瘦得像根竹竿,一雙小眼睛裡全是精明,“這欽差大人,看來是個懂事理的。知道這南平郡,離了咱們幾家,他什麼事都辦不成!”
“可不是嘛!”李家家主李富貴搓著手,一臉的貪婪,“我看啊,他這是想拉攏咱們,讓咱們降價!”
錢富貴放下茶碗,肥碩的下巴點了點。“英雄所見略同!不過,麵子上的事,還是要做足的。等會兒到了郡守府,咱們就主動表個態,糧價嘛,降個十文錢!給足他這位欽差的麵子!”
“錢兄高見!”
“就這麼辦!”
三人相視而笑,仿佛已經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銀子,在向他們招手。
郡守府。
楊健站在門口,看著錢、馬、李三家的馬車,帶著一箱箱的厚禮停下,那張憂愁的臉,又添了幾分複雜。
他想不通。
這位欽差大人,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楊大人,彆來無恙啊!”錢富貴挺著個大肚子,笑著走上前,態度很是倨傲。
楊健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躬身行禮。“三位員外,欽差大人已在正堂等候多時,請。”
他不敢多言,也不想多言。
隻能在前麵引路,心中那股不安,愈發濃烈。
正堂之內,與外麵災民遍地的淒慘景象,簡直是兩個世界。
趙奕正坐在主位上,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看到三人進來,主動站了起來。
“哎呀!三位鄉賢,快快請坐!本官初來乍到,還得多多仰仗三位啊!”
這番話,讓錢富貴三人心裡那叫一個舒坦。
他們對視一眼,各自落座。
看來,這欽差,是個明白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趙奕放下筷子,長長地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悲天憫人的沉痛。
“唉,本官一路行來,看到這南平郡餓殍遍野,百姓流離失所,真是心痛啊!”
“這糧價,居高不下,百姓們,可怎麼活啊!”
機會來了!
錢富貴立刻站起身,對著趙奕一抱拳,那表情,要多慷慨有多慷慨。
“大人心懷萬民,我等身為南平鄉紳,深受感動!”
“我等三人商議過了!願意從即日起,將糧價,下調十文!以助大人,共渡難關!”
“對對對!下調十文!”馬如龍和李富貴也連忙附和,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他們等著趙奕的誇獎。
然而,趙奕卻擺了擺手,臉上那悲天憫人的表情,突然就變了。
“降價?”
“誰跟你們說,本官是來降價的?”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頓地說道:“本官,好不容易從京城那個狼窩裡爬出來,得了這麼個肥差,是來發財的!不是來做善事的!”
“你們,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三人當場就懵了。
“從今天起,糧價,從一百二十文一鬥,給我漲到一百八十文!”
“本官,要四十文!”
“噗——”
錢富貴一口茶水沒咽下去,當場就噴了出來,嗆得他滿臉通紅,劇烈地咳嗽起來。
馬如龍手裡的象牙筷子,“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李富貴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飛出來了!
什麼東西?漲價?
還他媽一下子漲六十文?!
這欽差……瘋了吧?!
就在這時
“趙奕!!”
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
一直沉默不語的楊健,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他那張臉,因為極致的憤怒,漲成了豬肝色,渾身都在發抖。
“你……你這個喪心病狂的出生!”
“你還是不是人?!外麵餓死的百姓還不夠多嗎?你竟然還要漲價?!”
“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指著趙奕的鼻子,破口大罵。
趙奕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悠悠地給自己倒了杯酒。
“在下不與出生為伍!我一定會上達天聽,將你在這裡的所作所為全部上報,你等著吧!”
楊健氣得渾身發抖,他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就往外走。
“告辭!”
看著楊健那道幾乎是奪門而出的背影,錢富貴三人心裡頓時咯噔一下,涼了半截。
這……這郡守當場就翻了臉,這事兒,還能辦得下去?
那可是朝廷命官,一郡之首!
“一個不識抬舉的老東西。”
趙奕的聲音很輕,他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眼神裡沒有半點波瀾。
“李金,李銀。”
“在!”
門外,兩道身影閃入,單膝跪地。
趙奕臉上露出一抹和善的笑,慢條斯理地吩咐:“跟上去,請楊大人回府上,好生‘休息’幾天。”
他特意在“休息”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彆讓他年紀大了,到處亂跑,萬一碰到什麼賊人了,本官可是要心疼的。”
李金李銀何等人物,瞬間就明白了這“休息”二字的含義,兩人對視一眼,心中雖有驚濤駭浪,麵上卻是不動聲色,沉聲應道:
“遵命!”
話音未落,兩人身形一閃,便已消失在正堂之內,仿佛從未出現過。
整個正堂,死一般的寂靜。
錢富貴三人呆若木雞,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瘋了?
不!
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欽差,他不是瘋了!
他是真的……有恃無恐!
那可是郡守啊!說軟禁就軟禁了?連個由頭都不找,連塊遮羞布都不要!
這是何等的權勢?
背後站著的人,又是何等通天的大人物?!
三人的腦海裡,幾乎是同時浮現出一個讓他們不敢深思的念頭。
“噗通!”
錢富貴反應最快,他雙腿一軟,直接從椅子上滑了下來,跪倒在地,那張肥胖的臉上,堆滿了諂媚。
“大人!大人英明神武!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楊健那老匹夫,冥頑不靈,不識天數!敢衝撞大人,死有餘辜!大人將他拿下,乃是為我南平郡除了一大害啊!”
馬如龍和李富貴見狀,哪還敢坐著,也連忙滾下椅子,學著錢富貴的樣子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我等……我等願為大人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看著腳下跪成一排,抖如篩糠的三人,趙奕臉上的笑容愈發和煦。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
“好,都起來吧,本官喜歡和聰明人合作。”
“還有。”
趙奕的聲音頓了頓,眼神掃過三人。
“為了表示咱們今後合作的誠意,三位,是不是也該給本官一點信心?”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在桌上點了點。
“每家,一千兩白銀,算是給本官的見麵禮。”
“這個數,不過分吧?”
話音落下,剛剛爬起來的三人,心裡猛地一抽,那感覺,比用刀子剜心頭的肉還要疼。
一千兩!
但一想到未來那白花花的銀子,這點肉疼,瞬間就變成了狂喜。
“不過分!一點都不過分!”
三人爭先恐後地寫下字據,按上了手印。
宴席結束,三人興高采烈地離開了郡守府。
他們仿佛已經看到,自己攀上了欽差這棵參天大樹葉,未來的日子,將是金山銀山。
當晚。
南平郡的糧價,應聲暴漲!
一百八十文一鬥!
整個城池,哀鴻遍野,無數百姓,在絕望中哭嚎。
而郡守府的書房內,趙奕正對著賬本,冷靜地計算著什麼。
“哥!”
房門被猛地推開,趙長歌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他那張黑了不少的臉上,滿是痛苦和血絲,眼睛紅得嚇人,抓起趙奕的衣領。
“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城裡……城裡已經有百姓,已經買不起米了!”
“我們不是來賑災的嗎?!為什麼糧價不降,反而還要漲?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