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八年芒種,落霞鎮的老槐樹已亭亭如蓋,細碎的白花落在青石板路上,像鋪了層薄雪。蘇微站在巷口,看著沈硯用左手撫摸樹乾,樹皮上還留著當年她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微”字,隻是被歲月磨得淺了,需得湊近才能看清。
“比當年粗了兩圈。”沈硯的指尖劃過那道刻痕,聲音裡帶著些微的悵惘,“那時你總躲在樹後哭,說怕被管家罰。”
蘇微想起十五歲那年,她打碎了沈府的霽藍釉碗,躲在這棵樹下發抖,是沈硯悄悄遞來塊蜜餞,說“彆怕,我替你認了”。那時的槐花也是這樣落,沾了他月白長衫的一角,像落了場溫柔的雪。
“李大叔在家嗎?”沈明的聲音從巷裡傳來,少年拎著兩匹新染的杭綢,腳步輕快得像隻雀躍的小鹿,“我去送布!”
李木匠的院子裡堆著半院的木料,老李木匠正蹲在地上刨塊楠木板,看見他們,手裡的刨子哐當落地:“沈大人!蘇丫頭!你們可算來了!”他的背更駝了,眼睛卻亮得很,拉著沈硯的手不放,“快進屋,栓柱娘剛蒸了槐花糕!”
屋裡的八仙桌上擺著盤槐花糕,白瑩瑩的,還冒著熱氣。李栓柱的媳婦抱著個繈褓出來,孩子剛滿周歲,看見沈明,咧開沒牙的嘴笑了。“這是老大,叫槐生。”李栓柱撓著頭,臉上泛著紅,“爹說,沾沾老槐樹的福氣。”
沈硯看著那孩子,忽然從袖中取出個小小的木長命鎖,上麵刻著蘭草紋——是他用左手雕了半個月的,“給孩子戴上吧,保平安。”
李木匠看著長命鎖,眼圈紅了:“沈大人還記著我們……當年若不是您托周大人捎信,說京裡要抓我們這些‘逆黨親屬’,我們一家子早沒命了。”
蘇微的心猛地一跳。她從不知沈硯還做過這事,那時他剛出獄,自身難保,竟還惦記著落霞鎮的舊人。她轉頭看他,他正低頭給槐生戴鎖,側臉的輪廓在窗欞的光影裡顯得格外柔和,右手雖有些抖,動作卻穩當。
午後,李木匠帶著他們去看當年那間破屋。屋頂已重新苫了草,院裡的織布機還在,被擦得鋥亮。“我總想著你們或許會回來住,就常拾掇著。”老李木匠摸著織布機的木框,“這機子,蘇丫頭當年用得熟。”
蘇微走到織布機前,手指撫過經紗,忽然想起元啟三年的冬天,她就是在這裡織出第一匹藍印花布,針腳歪歪扭扭,卻讓她看見了活下去的指望。沈硯站在她身後,左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還會織嗎?”
她笑著點頭,坐下踩動踏板,梭子在手裡翻飛,竟比當年熟練了不知多少。織出的布麵上,蘭草紋連綿不絕,是她後來改良的花樣,比最初的更舒展,更有風骨。
“比在沈府時織得好。”沈硯的聲音落在耳畔,帶著溫熱的氣息,“那時你織的帕子,總在角落繡個小小的‘硯’字,以為我看不見。”
蘇微的臉瞬間紅了,梭子差點掉在地上。原來他早就知道。那些藏在針腳裡的心思,那些不敢言說的情愫,終究還是沒能瞞過他。
傍晚去鎮西頭的雜貨鋪,王嬸正坐在門口納鞋底,看見他們,手裡的針線差點紮了手:“蘇丫頭!你這染坊都開到蘇州了,還記得回來看嬸子!”她往沈硯身後瞅了瞅,壓低聲音,“當年沈大人來接你,你非說要守著布坊,我還當你們成不了呢……”
蘇微笑著沒說話,眼角瞥見沈硯的耳根紅了。他從袖中取出兩匹藕荷色紗:“王嬸,給您和嬸子做件夏衫,這料子涼快。”
王嬸接過布,摸了又摸,嘴裡不停念叨:“好料子,好料子……沈大人是個厚道人。”
離開落霞鎮時,老李木匠和王嬸都來送,站在老槐樹下,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沈明趴在馬車窗邊,揮著手喊“下次還來”,聲音脆生生的,驚起幾隻棲息在槐樹上的麻雀。
馬車駛離巷口時,蘇微回頭望了一眼,老槐樹的影子漸漸遠了,卻像在心裡紮了根。她忽然明白,沈硯執意要來這一趟,不是為了懷舊,是想告訴這片土地上的人——他們熬過了最苦的日子,如今活得很好;也想告訴當年的自己,那些深埋的委屈與期盼,終究有了歸宿。
“在想什麼?”沈硯的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衫傳過來。
“在想,當年若沒離開沈府,會是什麼樣。”蘇微望著窗外掠過的田埂,麥浪翻滾著,像片金色的海。
“會是另一種活法。”沈硯的聲音很輕,“但未必有現在好。”他頓了頓,補充道,“沒有這間染坊,沒有明兒,沒有……我們。”
最後三個字說得很輕,卻像顆石子落在蘇微心裡,漾開圈圈漣漪。她轉頭看他,他正望著窗外,側臉的淺疤在暮色裡若隱若現,卻不再顯得猙獰,反而成了歲月贈予的勳章。
馬車行至渡口,夕陽正落在運河水麵,把河水染成一片金紅。沈明靠在蘇微肩頭睡著了,嘴角還帶著笑,大概是夢到了槐生手裡的撥浪鼓。沈硯從包裡取出塊槐花糕,遞到她嘴邊,糕上的糖霜沾了他的指尖,亮晶晶的。
“嘗嘗。”他的眼裡盛著暮色,也盛著溫柔,“李嬸的手藝,比當年更好了。”
蘇微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開,混著槐花的香,像極了那些藏在時光裡的、未曾言說的情愫。她忽然覺得,這世間最好的日子,不是錦衣玉食的沈府歲月,也不是驚心動魄的京城過往,而是此刻——身邊有他,有孩子,有歸途,有來路,有這滿袖的槐花香。
船行至午夜,沈明睡得正沉。蘇微靠在沈硯肩頭,聽著運河的水聲,忽然道:“回蘇州後,把後院的蘭草分些到落霞鎮吧,種在老槐樹下。”
“好。”他的聲音帶著睡意,卻很清晰,“讓它們替我們,常守著那裡。”
元啟八年的夏夜,運河的風帶著槐花的甜香。蘇微知道,落霞鎮的老槐樹會記得他們,就像他們會記得那些在樹下哭過、笑過、掙紮過的日子。而往後的歲月,無論走到哪裡,隻要想起這槐花香,想起身邊的人,心裡就永遠有片安穩的角落。
船帆在風裡鼓蕩,載著他們,向著蘇州的方向,也向著更長遠的將來,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