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三年驚蟄,江南的雨帶著潮氣,打在硯微染坊的青瓦上,淅淅瀝瀝地像支沒譜的曲子。蘇微站在染缸前,看著夥計將新到的紫草投入沸水中,絳紫色的汁液翻滾著,像極了當年在京城沈府後院,她偷偷染壞的那匹貢緞。
她今年二十九歲,鬢邊的赤金點翠步搖在水汽中泛著冷光。這些年掌家理事,指尖的薄繭厚了些,卻更能穩穩捏住那杆丈量布料的木尺——此刻尺尾正壓著張從京城捎來的字條,墨跡洇了邊角,寫著“靖王舊部,潛於蘇杭”。
“蘇掌櫃,這批紫草的成色比往年暗些。”王師傅的徒弟阿福捧著塊樣布進來,臉上帶著猶豫,“要不要退回去?”
蘇微接過布樣,指尖搓撚著纖維。紫草的顏色沉鬱,像積了多年的墨,她忽然想起元啟七年柳氏走時,靈前的燭淚也是這般顏色。“不退。”她將布樣丟回竹籃,聲音平靜,“按三成紫草配七成茜草,能調出‘絳雲色’,正好給杭州織造府做朝服裡子。”
阿福應聲退下,沈明從外麵進來,十七歲的少年已穿得上沈硯的舊靴,手裡攥著封密信,眉峰緊鎖——這是他跟著周大人的幕僚學查訪後,第一次獨立帶回消息。“姐姐,查到了。”他壓低聲音,“杭州分號附近,確實有幾個麵生的貨郎,總打聽咱們的染料方子,口音像京城一帶的。”
蘇微的指尖在染缸邊緣頓了頓,靛藍的水麵蕩開圈漣漪。她早該想到,靖王餘黨不會甘心。當年沈硯扳倒靖王時,那些藏在暗處的爪牙就像染壞的布疋,看著是乾淨的,骨子裡卻浸著毒。
“彆聲張。”她轉身擦了擦手,取過沈明手裡的密信,信封上蓋著蘇州知府的朱印,卻在封口處發現道極細的劃痕——是有人動過手腳的痕跡,“你三哥哥呢?”
“在賬房核對杭州的單子。”沈明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銳氣,“要不要告訴三哥哥?我看他這幾日總對著京城的方向發呆,怕是又想起……”
“不必。”蘇微打斷他,將密信湊近燭火,信紙邊緣卷起來,露出背麵用明礬水寫的小字:“沈墨有異動”。她的指尖猛地收緊,信紙燃成灰燼落在地上,像隻死去的蝶。
沈墨——沈硯的親兄長,如今在京城禮部任侍郎,去年還托人捎來盒京墨,說“阿硯練字能用”。怎麼會是他?
雨停時,沈硯從賬房出來,左手握著本染材圖譜,右手袖口沾著點墨痕。他今年三十六歲,眼角的紋路裡積了些風霜,卻更顯清臒。看見蘇微站在廊下,他習慣性地想替她攏攏被風吹亂的鬢發,手抬到半空卻停住——這些日子總覺得右肩發沉,太醫說是當年牢裡的舊傷犯了。
“在想什麼?”他的聲音帶著笑意,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白玉簪上,那是他親手雕的,簪頭的蘭草已被摩挲得發亮。
“在想,該給明兒做件新的襴衫了。”蘇微避開他的目光,轉身去看晾布架上的“煙霞色”綢緞,“杭州的親事定下了,總得穿得體麵些。”
沈硯的目光在她發頂停了停,沒再追問。這些年他太懂她,她的沉默裡藏著事,像染布時沒化開的色沉,總得等時機到了才能浮上來。他走到沈明身邊,拿起少年放在石桌上的染料方子,左手指點著“龍井綠”的配比:“這裡該減一錢茶渣,不然夏天容易褪色。”
沈明的臉微紅,剛要說話,就見李栓柱從外麵闖進來,手裡拎著個濕透的包袱,聲音發顫:“沈大人!蘇姐姐!落霞鎮的老鋪子……被人燒了!”
蘇微的心頭猛地一跳。落霞鎮的老槐樹,李大叔的槐花糕,還有她刻在樹乾上的“微”字……那是她和沈硯開始的地方。
“人沒事吧?”沈硯的聲音陡然沉下去,左手攥緊了手裡的圖譜,指節泛白。
“人都逃出來了,就是……就是那棵老槐樹,燒得隻剩個樹樁了。”李栓柱抹著眼淚,“放火的是幾個蒙麵人,臨走前還說……說讓沈大人‘彆忘了京城的債’!”
沈硯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右手不自覺地按住了右肩的舊傷,指縫裡滲出血珠——那是當年在牢裡,被靖王的人用烙鐵燙的疤。他忽然想起元啟七年柳氏的藥渣,想起沈墨去年捎來的京墨,想起蘇微方才躲閃的眼神,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拚湊起來,像幅染壞的帛畫,猙獰地鋪在眼前。
“我知道是誰乾的。”沈硯的聲音冷得像冰,“備馬,去杭州。”
“你不能去!”蘇微拉住他的左手,指尖觸到他掌心的冷汗,“他們就是想引你出去!”
“我不去,他們會對明兒下手。”沈硯看著她,眼裡的溫柔被決絕取代,“微微,有些債,躲不掉。”他轉頭對沈明叮囑,“看好染坊,照顧好你姐姐。”
沈明攥緊了拳頭,喉結滾動著:“三哥哥,我跟你去!”
“你留下。”沈硯的聲音不容置疑,“這是命令。”
蘇微看著沈硯翻身上馬的背影,青布袍的下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麵褪色的旗。她忽然從袖中取出那把刻著“硯”字的剪刀,塞到他手裡:“帶著。”
那是當年蘭記布莊的婦人給她的,如今磨得鋒利,能裁布,也能防身。沈硯握緊剪刀,指腹蹭過木柄上的刻痕,忽然勒住馬韁,回頭看她:“等我回來,咱們去種新的槐樹。”
蘇微望著他消失在巷口的背影,雨水打濕了鬢邊的步搖,點翠的鳳凰在暮色裡閃著幽光。她知道,這場蟄伏了六年的暗流,終於要漫過染坊的門檻了。而沈墨那三個字,像根毒刺,紮在她和沈硯之間,不知要流多少血才能拔出來。
沈明走到她身邊,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姐姐,三哥哥會沒事的吧?”
蘇微抬手,將他按在自己肩頭,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暮色四合,染坊的燈籠次第亮起,映著晾布架上的各色綢緞,像片流動的河。“會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他答應過,要陪我種新的槐樹。”
隻是她沒說出口,那把剪刀,她磨了三個月,鋒利得能剪斷最粗的麻繩——若沈墨真的背叛,她不介意親手,了斷這場沈家的債。
元啟十三年的春夜,雨又開始下了。蘇微站在染缸前,看著絳紫色的染料在水中沉浮,忽然覺得,這世間最難看透的,從不是染布的方子,而是人心。就像這紫草,看著是紅的,熬出來的汁,卻是黑的。
她轉身對阿福道:“把那批‘絳雲色’的料子,送到巡撫衙門去。”頓了頓,又補充,“告訴周大人,就說……沈墨的墨,染壞了蘇州的帛。”
燈籠的光暈在雨裡散開,照亮了染坊後院的蘭草。那些被雨水打濕的葉片,像極了當年在刑部大牢,沈硯咳出的血沫,紅得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