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的月光,像被揉碎的銀箔,灑在老槐樹上。
夏聽聽特意把謝安“聞捷報”的戲安排在今夜拍攝。秦老坐在書案前,手裡捏著那枚青銅鏡,鏡麵反射的月光在宣紙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極了沈曼青筆記裡寫的“謝安書房的月光,總帶著點晃眼的慌”。
“開始!”夏聽聽對著對講機輕喝。
鏡頭裡,秦老展開捷報的手指微微發顫,宣紙上的“秦軍大敗”四個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他放下捷報,拿起棋子往棋盤上落,指尖在“天元”位懸了半秒,才“篤”地一聲落下。起身時,他的袍角掃過棋盤,三枚棋子滾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秦老自己加的細節,他說:“再穩的人,心裡的浪也會打翻棋盤。”
“卡!”夏聽聽喊停時,發現秦老的眼角沁著層水光。她剛想開口問,就見老槐樹的影子突然在牆上晃了晃,像有人在樹後輕輕推了一把。
“娜姐,你看樹洞裡!”阿ken舉著攝像機跑過去。樹洞的藤蔓不知何時被撥開了,裡麵透出微弱的光,像是有人在裡麵放了支蠟燭。
夏聽聽走過去,一股淡淡的蘭草香撲麵而來。樹洞裡放著個陶瓷小罐,罐口用紅布封著,上麵貼著張紙條,是陸明遠的字跡:“曼青說,蘭草的根,能記住種它的人的指紋。”
秦老突然歎了口氣:“這是曼青親手做的蘭草茶。五年前七月初七,她就是捧著這個罐子,站在這棵樹下等明遠。”他接過小罐,指尖撫過粗糙的陶壁,“明遠說,謝安在東山種了滿山蘭草,不是為了風雅,是因為蘭草‘生幽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像極了那些沒被記住的兵卒。”
沈硯突然蹲下身,指著樹洞底部——那裡刻著朵小小的蘭花,花瓣上有三個淺淺的刻痕。“這是我姑姑的標記!”他聲音發顫,“她日記裡畫過,說這是‘三瓣蘭’,代表‘等、尋、歸’三個字。”
夏聽聽的心猛地一跳,想起儲藏室暗格裡的戲服領口,也繡著朵三瓣蘭。她突然明白,陸明遠和沈曼青留下的所有線索,都藏在這些細微的符號裡——槐葉藏字、銅鏡映影、蘭草標記,像一串散落的珍珠,終於在今夜被月光串了起來。
拍攝間隙,秦老把夏聽聽拉到一邊,從竹簍裡掏出個布包:“這是明遠托我保管的東西,說等拍到謝安‘歸鄉’的戲,就交給懂他的人。”布包裡是本泛黃的日記,封麵畫著青峰山的輪廓,第一頁寫著:“曼青說,謝安的‘歸鄉’不是回東山,是回到沒被史書修飾過的自己。”
日記裡夾著張照片:陸明遠和沈曼青站在青峰山的蘭草坡上,兩人手裡都捧著陶瓷罐,背景裡的石壁上隱約能看到刻字。沈曼青的筆記本上也有張相同的照片,隻是在石壁位置畫了個箭頭,旁邊寫著“淚痕在此”。
“謝安的眼淚,其實是石壁上的水痕。”秦老指著照片,“青峰山的謝安洞,每到七月初七寅時,月光會剛好照在石壁的‘歸’字上,水順著筆畫流下來,像極了眼淚。曼青說,那是謝安在哭那些沒回家的兵。”
夏聽聽突然想起原世界的曆史記載——淝水之戰後,謝安因功高震主被皇帝猜忌,晚年鬱鬱而終,死前一直望著東山的方向。那些史書裡沒寫的委屈與遺憾,或許真的被陸明遠和沈曼青讀懂了。
淩晨三點,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像個彎腰的人。夏聽聽正在監視器前回看白天的素材,突然發現秦老飾演的謝安,在轉身時袖口下的手指,和沈硯練劍時一樣,輕輕點了三下——正是沈家“記心”的動作。
“秦老,您認識沈曼青?”她忍不住問。
秦老沉默了很久,從懷裡掏出半塊玉佩,和沈硯的書簽拚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蘭花。“我是曼青的父親。”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當年她非要跟著明遠去拍什麼曆史劇,我罵她不務正業,把她趕出家門。直到五年前收到這個玉佩,才知道她是在找謝安的‘真’。”
沈硯站在不遠處,聽到這話突然僵住,手裡的木劍“哐當”掉在地上。“您……您是外公?”秦老走過去,顫抖著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你姑姑沒完成的事,該由你接著做了。”
天快亮時,片場突然來了個不速之客——看守大叔拄著拐杖,手裡捧著個鐵皮盒:“陸導演五年前托我保管的,說等有人能讓槐樹葉生字,就交給他。”盒子裡是盤錄像帶,標簽上寫著“蘭草坡最後的鏡頭”。
阿ken找來了老式錄像機,畫麵裡立刻出現了青峰山的蘭草坡。陸明遠舉著攝像機,沈曼青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蘭草種進石縫裡。“明遠,你看這蘭草的根,多像人的筋啊,就算纏著石頭,也得往土裡鑽。”她轉身時,發間彆著的蘭花耳釘在陽光下閃了閃,“等我們拍完戲,就把謝安的故事刻在石壁上,讓來爬山的人都知道,他不是天生的鐵石心腸。”
視頻的最後,陸明遠的聲音帶著笑意:“曼青說,曆史就像蘭草坡,看起來空空蕩蕩,扒開土才知道,全是根。”
太陽升起時,夏聽聽做了個決定:“今天停拍一天,我們去青峰山。”
張姐看著收拾設備的眾人,突然笑了:“我這把老骨頭,居然也跟著你們瘋。”阿ken扛著攝像機,鏡頭對著老槐樹:“娜姐,你說陸導和沈老師會不會在蘭草坡等我們?”沈硯把那半塊玉佩係在脖子上,和姑姑的書簽貼在一起,輕聲說:“會的。”
秦老站在最前麵,竹簍裡的定心草在晨光裡泛著綠。他回頭看了眼老槐樹,樹乾上的“彆拍謝安”四個字,不知何時被新的樹皮蓋住了,隻留下淡淡的痕跡,像愈合的傷疤。
車子駛出片場時,夏聽聽從後視鏡裡看了最後一眼——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輕輕搖晃,像在揮手告彆。她突然明白,這場跨越五年的等待,從來不是為了找到失蹤的人,而是為了接住那些被遺忘的故事。
青峰山的路比想象中難走。秦老在前麵帶路,手裡的拐杖敲著石板路,發出“篤篤”的聲響,和謝安敲書案的節奏一模一樣。走到半山腰的蘭草坡時,沈硯突然停住腳步——漫山遍野的蘭草正在晨光裡開花,淡紫色的花瓣上沾著露水,像無數雙眨動的眼睛。
“這裡就是謝安洞。”秦老指著石壁上的凹陷。洞口被藤蔓遮住,撥開後,一股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石壁上果然刻著個巨大的“歸”字,筆畫間的水痕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沈硯走到石壁前,指尖撫過“歸”字的最後一筆,突然“啊”了一聲——那裡有個極小的刻痕,和他書簽上的三瓣蘭一模一樣。
夏聽聽舉起攝像機,鏡頭裡,秦老站在“歸”字下,背影和謝安的畫像重疊在一起;沈硯蹲在蘭草旁,側臉的輪廓像極了照片裡的沈曼青;張姐和阿ken在整理帶來的拓片工具,陽光穿過洞口落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她突然想起剛穿來時,那個隻有薯片和空調的房間。那時的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在異世界的山林裡,為一群古人的眼淚、一群追夢人的執著,如此認真地奔波。
“準備拓片!”夏聽聽對著對講機說,聲音裡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笑意。
石壁上的“歸”字,在拓片紙上漸漸清晰。夏聽聽看著紙上的筆畫,突然明白陸明遠和沈曼青想說的——所謂曆史,從來不是冷冰冰的文字,是無數人用眼淚、用堅持、用未完成的遺憾,一點點刻在時光裡的印記。
而她們,正在用鏡頭,把這些印記,變成能被更多人看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