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餘波與新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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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的慘叫聲很快湮沒在侯府深重的寂靜裡,但那股濃烈不散的血腥氣,卻與繚繞的檀香混合在一起,鑽入每一個人的鼻腔,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審判。

幾位族中長老麵麵相覷,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驚疑,變成了此刻的敬畏甚至是恐懼。他們活了大半輩子,見過宅門裡的陰私,也見過朝堂上的風浪,卻從未見過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女,能以如此冷靜、如此酷烈、如此專業的方式,親手撕開家族的膿瘡,將罪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不是溫室裡嬌養的芙蓉,而是一柄剛剛出鞘、飲過血的利刃。

“今日之事,關乎我沈家聲譽,還望各位叔公伯祖,代為保密。”沈知微對著幾位長老微微頷首,語氣平靜,卻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分量。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為首的一位白發長老連忙拱手,“四小姐……不,知微你受苦了。劉氏此婦,蛇蠍心腸,如今得以懲處,實乃我沈家之幸。日後這侯府,有你主理,我等也便放心了。”

這番話,既是安撫,也是一種變相的效忠。他們明白,從今日起,安遠侯府的天,變了。

待長老們神色複雜地離去後,空曠的祠堂裡,便隻剩下了沈敬和沈知微祖孫二人。

沈敬拄著拐杖,緩步走到那灘已經被粗略擦拭過、卻依舊留下暗紅色印記的地麵,久久無言。方才的雷霆之怒過後,湧上心頭的,是無儘的疲憊與後怕。

他怕的,不是劉氏的惡毒,而是自己險些就失去了一個孫女,甚至可能因為自己的昏聵,讓整個家族萬劫不複。

“知微,”他轉過身,渾濁的老眼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孫女,“跟祖父來書房。”

沈敬的書房,位於侯府最深處的一座獨立小院,名為“聽濤軒”。這裡是侯府的禁地,尋常人等,不得召喚絕不可踏入半步。

書房內,陳設古樸,四壁皆是頂到房梁的書架,空氣中彌漫著陳年書墨的香氣,與祠堂的血腥壓抑截然不同。

沈敬屏退了所有下人,親自為沈知微倒了一杯熱茶。

“暖暖身子。”他將茶杯推到沈知微麵前,目光中帶著一種全新的、審視的意味,“現在,你可以告訴祖父了。你的醫術……還有那手驗屍的本事,究竟是跟誰學的?”

他雖然老了,但不糊塗。一個常年病弱的深閨少女,絕不可能一夕之間就擁有這等駭人的知識和手段。那套“雲遊方外之人”的說辭,糊弄得了旁人,卻瞞不過他這雙看過太多風浪的眼睛。

沈知微知道,這一關無可回避。

她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傳來一絲暖意。她沒有選擇繼續用那個漏洞百出的借口,而是半真半假地說道:“祖父可知,孫女的生母,蘇氏,出身於前朝一個沒落的醫藥世家?”

沈敬微微一怔,點了點頭:“確有耳聞。你父親當年,為了娶她,還曾與我置氣。”

“母親過世後,給孫女留下的遺物中,除了幾件首飾,便是一箱子她娘家的醫書典籍。”沈知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的情緒,“這些年,孫女纏綿病榻,百無聊賴,便將那些書都翻爛了。其中有些雜記,記載的正是些辨毒、解剖的奇術。孫女也隻是照本宣科,沒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場。”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既解釋了她醫術的來源,又帶著幾分天縱奇才的意味,最重要的是,將一切都推給了逝去的、無從對證的生母。

沈敬沉默了片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終選擇相信,或者說,選擇接受這個說法。對他而言,孫女的秘密是什麼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展現出的能力,是沈家此刻最需要的。

“罷了。”他長歎一聲,語氣中帶著一絲蕭索,“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沈家的女兒。你父親若泉下有知,定會為你感到驕傲。”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神色變得無比凝重:“知微,你今日雖然扳倒了劉氏,但這隻是清除了家賊。我們沈家真正的危機,在外麵,在朝堂。”

沈知微心中一動,知道正題來了。她端坐身姿,洗耳恭聽。

“你可知,你三叔父,為何會死?”沈敬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不是因為……憂思之症嗎?”沈知微故作不解。

“那是劉氏那個毒婦放出的煙霧!”沈敬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與恨意,“你三叔父,他真正的死因,確實是中毒,是劉氏下的手!但她之所以敢這麼做,並非僅僅是為了奪你三叔父那一房的家產!”

“她是為了……‘投名狀’!”

“投名狀?”沈知微蹙眉。

“不錯!”沈敬的拐杖在地上輕輕一點,“當今朝堂,以蔡京為首的新黨一手遮天,排除異己,無所不用其極。而我們安遠侯府,自你曾祖父起,便被劃歸為司馬光、蘇軾一派的‘舊黨’餘孽。這些年,聖上雖然看似寬仁,但新黨對我們的打壓,從未停止過。”

“你三叔父,曾與新黨中一位姓鄭的禦史結下梁子。而劉氏,為了讓她的女兒沈清月能夠攀上禦史大夫家的探花郎,便狠下心腸,毒殺了你三叔父,以此向鄭禦史示好,作為她徹底與我們這些‘舊黨’劃清界限的投名狀!”

原來如此!

沈知微心中豁然開朗。劉氏的動機,遠比她想象的更加陰狠和複雜。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宅鬥,而是血淋淋的政治投機。

“所以,祖父這些年稱病不出,也是為了避開朝堂上的鋒芒?”

“是避,也是無奈。”沈敬苦笑一聲,“我沈家如今,看似還是侯爵,實則早已是風中殘燭。一步走錯,便是萬劫不複。這也是為什麼……你父親當年留下的那封信,我一直不敢妄動的原因。”

他終於提到了那封密信。

“那封信,孫女看過了。”沈知微平靜地說道,“上麵記載的,似乎是官家與金人之間,有某種秘密盟約。”

“是‘海上之盟’。”沈敬的臉色愈發沉重,“聯金滅遼。聽著是開疆拓土的偉業,可在我看來,卻是驅虎吞狼的蠢行!金人是什麼?是虎狼!是比契丹人更貪婪、更凶殘的虎狼!你父親當年在河北路任職,親眼見過金人的野心和殘暴,他拚死將這封記錄了雙方密談細節的信送回來,就是想警醒朝廷,切勿引狼入室!”

“可惜,他信送到了,自己卻……‘病故’在了回京的路上。”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原來,原身的父親,並非死於尋常疾病,而是……被滅口!

“所以,這封信,是催命符。”沈知微終於明白了。

“沒錯。”沈敬看著她,眼中既有讚許,也有擔憂,“這封信,若是落在新黨手中,他們會立刻將它呈給官家,我們沈家便會背上一個‘非議君上、動搖國策’的彌天大罪;可若是公布於眾,在眼下這個主戰派高歌猛進的時候,我們同樣會被視為‘通敵賣國’的奸佞。無論怎麼走,都是死路一條。”

這的確是一個死局。

沈知微沉默了。她終於理解了,為什麼偌大的侯府會衰敗至此,為什麼劉氏一個繼室能囂張跋扈這麼多年。因為整個家族,都行走在懸崖峭泛,內部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祖父,我明白了。”沈知微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家欲興,必先自強。侯府的內務,孫女會儘快整頓。至於這封信……”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催命符,還是護身符,全看它在誰的手裡,又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打出去。”

沈敬看著孫女眼中那與她年齡完全不符的深沉與銳氣,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沈家的未來,或許真的要落在這個剛剛從鬼門關回來的孫女肩上了。

“好,好……”他連說了兩個好字,將那枚象征著侯府內庫鑰匙的玉佩,也一並交給了她,“府裡的一切,都交給你了。需要什麼,隻管去做。”

從聽濤軒出來,天色已近中午。

沈知微沒有片刻休息,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小翠叫到了自己新接管的、原屬於劉氏的管事院落。

“小姐。”小翠跪在地上,眼中滿是崇拜與激動。

“起來吧。”沈知微親自將她扶起,“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貼身丫鬟。”

小翠臉色一白,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卻聽沈知微繼續道:“我身邊,缺一個能替我總攬各院、傳達號令的管事大丫鬟。你可願意?”

小翠先是一愣,隨即巨大的狂喜湧上心頭,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奴婢……奴婢願意!奴婢願為小姐效死!”

“好。”沈知微點了點頭,“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傳我的話,讓府中各處的管事、管事娘子,半個時辰後,到這裡來開會。賬冊、庫房鑰匙、各處對牌,一樣都不能少。”

“是!”小翠領了第一個任務,腳步輕快地去了。

半個時辰後,管事院的正堂裡,站滿了二三十個男女管事。這些人,大多都是劉氏提拔起來的,平日裡狐假虎威、中飽私囊慣了。此刻聽聞新主子召見,一個個心中忐忑,交頭接耳,揣測著這位四小姐的來意。

沈知微沒有立刻出現。

她就讓這些人在堂中站著,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在小翠的陪同下,緩步走了進來。

她依舊是一身素白,未施粉黛,但當她坐在那張象征著主母權力的太師椅上時,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正堂。

底下立刻鴉雀無聲。

沈知微沒有說一句廢話,她拿起一本劉氏留下的賬冊,隨意翻開一頁,淡淡地開口:

“采買處的張管事,可在?”

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立刻出列,躬身道:“小人在。”

“很好。”沈知微的目光沒有離開賬冊,“上月十七,府中采買筆墨紙硯,賬上記,徽州‘李廷珪’墨二十錠,每錠三兩銀子;澄心堂紙一百刀,每刀一兩銀子。共計一百六十兩。張管事,我說的可對?”

“回……回四小姐,賬上確是如此。”張管事額頭開始冒汗。

沈知微輕輕一笑,那笑容卻讓張管事遍體生寒。

“我父親生前,最喜收藏文房四寶。他曾教我,真正的李廷珪墨,墨色沉靜,質地堅硬,價值千金,有價無市。而澄心堂紙,薄如蟬翼,撫若無物,乃是南唐後主所創,早已失傳。如今市麵上最好的仿品,一錠墨不過五錢銀子,一刀紙,頂天了八錢。”

她“啪”的一聲合上賬冊,抬起眼,目光如利劍般刺向張管事:“你用八兩銀子都不到的成本,卻報了足足一百六十兩的賬目。張管事,這中間一百五十多兩的差價,是進了你的口袋,還是說……你當我這個新主子,是個可以隨意糊弄的傻子?”

張管事“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小……小人該死!小人再也不敢了!求四小姐饒命啊!”

滿堂管事,瞬間噤若寒蟬,看向沈知微的眼神,隻剩下了深深的恐懼。

這位新主子,不僅手段狠,懂醫術,竟然……連府中采買的門道都一清二楚!

沈知微看著跪在地上的張管事,聲音依舊平靜無波:“饒你?可以。明日天黑之前,將你這些年貪墨的銀兩,一分不少地給我吐出來。另外,去賬房領三十杖,自己去刑凳上趴著。少一兩銀子,或者少挨一下,你就直接去後門找剛剛上路的劉媽媽作伴吧。”

“至於其他人,”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從今日起,所有賬目,一律重審。凡有虧空,一體追繳。給你們三天時間,自己去賬房說清楚,還能從輕發落。三天之後,若再被我查出來……”

她沒有說下去,但那未儘之語中的殺意,卻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都聽明白了?”

“明……明白了!”眾人齊聲應道,聲音裡充滿了惶恐。

沈知微揮了揮手:“那就散了吧。記住,我這裡,沒有第二次機會。”

看著那些管事們一個個如蒙大赦、屁滾尿流地退了出去,沈知微的眼中,才閃過一絲疲憊。

整頓侯府,隻是萬裡長征的第一步。

她拿起筆,在一張乾淨的宣紙上,寫下了幾個字:

藥王洞天、汴京、李師師、嶽飛……

她知道,想要在這亂世之中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光靠一個侯府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

她需要錢,需要人,需要建立真正屬於自己的、無人可以撼動的勢力。

而這一切的,就在那座即將被戰火吞噬的,繁華的都城——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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