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的那句“我這裡,沒有第二次機會”,如同一個無形的緊箍咒,牢牢地套在了安遠侯府每一個管事的頭上。
人潮如蒙大赦般散去,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懼,卻在整個侯府的上空盤旋、發酵,迅速演變成了一場無聲的風暴。
僅僅半天功夫,侯府內的氣氛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往日裡那些趾高氣揚、油滑懶散的管事們,此刻一個個如坐針氈,麵色慘白。有的人躲在自己院裡,手忙腳亂地翻檢著藏匿多年的私產,試圖盤算出一個既能保命又能少出血的數字;有的人則三三兩兩地聚在角落,壓低了聲音,交換著彼此打探來的消息,揣測著這位新主子的底線究竟在哪裡;更有甚者,已經動了卷款跑路的心思,卻在後門口被兩名新換上的、身形彪悍的護院麵無表情地攔了回來。
“四小姐有令,這三日,府中上下,許進不許出。”
冰冷的一句話,徹底斷絕了所有人的僥幸心理。他們這才驚恐地發現,不知不覺間,整座安遠侯府,已經變成了一座密不透風的牢籠。而他們,就是籠中的困獸。
沈知微端坐於原先屬於劉氏的那間寬敞明亮的管事院正房內,手裡捧著一杯清茶,神態悠閒。小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為她研墨,目光卻時不時地瞟向窗外,那裡,府中的風吹草動,正通過幾個她新提拔起來的、忠心可靠的小丫鬟,源源不斷地彙集而來。
“小姐,外院馬房的李管事,剛才偷偷把家裡的婆娘和孩子送出去了。”
“東廚的錢大娘,把一個包裹塞給了每日來送菜的農戶。”
“還有賬房的吳管事,一下午都把自己鎖在屋裡,剛才有人聽見裡麵有摔東西的聲音。”
小翠將聽來的消息一一稟報,語氣中帶著幾分快意,也藏著一絲擔憂:“小姐,您真的要等他們三天嗎?萬一他們把銀子都藏起來,或者狗急跳牆……”
“跳牆?”沈知微放下茶杯,唇邊泛起一抹冷笑,“他們也得有那個膽子才行。”
她很清楚,這些人之所以還在觀望、在掙紮,無非是覺得法不責眾,且自以為賬目做得天衣無縫,料定她一個深閨少女,即便看著厲害,也不可能在短短三天內核算出所有虧空。
他們在賭,賭她的耐心,也賭她的能力。
可惜,他們從一開始就賭錯了。
“等?”沈知微搖了搖頭,墨黑的瞳仁裡閃爍著銳利的光,“我從不做被動等待的事。小翠,去把賬房的吳管事給我叫來。”
吳管事,是劉氏的遠房親戚,在侯府賬房盤踞了近十年,是所有管事中資曆最老、手段最圓滑,也是虧空最嚴重的一個。他自恃經驗豐富,做的假賬滴水不漏,此刻雖然心中惶恐,卻依舊存著幾分硬抗到底的心思。
當他被帶到沈知微麵前時,麵上還竭力維持著鎮定。
“四小姐,不知深夜叫小人前來,有何吩咐?”他躬著身子,姿態放得很低。
沈知微沒有讓他起身,也沒有看他,隻是從手邊一摞厚厚的賬冊中,抽出了一本。那正是劉氏留下的假賬。
“吳管事,你在府裡十年,也算是老人了。”她一邊隨意地翻著賬冊,一邊漫不經心地問,“我且問你,侯府名下,在京郊有良田三百畝,去年秋收,賬上報的是佃租一百二十石。這個數,可對?”
吳管事心頭一跳,連忙答道:“回四小姐,確是這個數。去年雨水少,收成不好,佃戶們也艱難。”
“是嗎?”沈知微的指尖在某一頁上輕輕一點,“可我怎麼記得,去年京郊雨水充沛,風調雨順。我父親在世時曾說過,那片地是上好的水澆田,風調雨順的年份,一畝地產三石糧是常數。三百畝地,便是九百石。即便按四六分成的佃租算,府裡也該收到三百六十石。吳管事,這中間二百四十石的差額,是被雨水衝走了,還是被田鼠吃了?”
吳管事背後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來了。他沒想到,這位四小姐連幾年前的地租舊例都一清二楚!
“這……這……許是小人記錯了賬……”他開始語無倫次。
“記錯了?”沈知微抬起眼,目光陡然變得淩厲,“那這筆賬呢?三年前,修繕府內西跨院,賬上支銀八百兩。可我派人去看過,那西跨院不過是換了幾根梁木,補了些瓦片,連工帶料,頂天了二百兩。吳管事,那憑空消失的六百兩銀子,莫非是拿去給梁木鑲金邊了?”
“還有前年,為府中采買冬日炭火,報的是上等銀霜炭一萬斤。可底下丫鬟婆子們燒的,卻都是煙大嗆人的劣質黑炭。這一來一回,又是幾百兩的虧空!”
沈知微每說一句,便將賬冊翻過一頁,吳管事的臉色就更白一分。她所說的每一筆,都精準無比,仿佛親眼所見。
“吳管事,”沈知微合上賬冊,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我隻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貪了多少?”
吳管事雙膝一軟,徹底跪倒在地。他知道,自己那點伎倆,在這位新主子麵前,簡直如同三歲孩童的把戲,不堪一擊。
但他依舊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顫聲說道:“小人……小人有罪!小人一時糊塗,也就……也就貪了幾百兩銀子,小人明日一定補上!求四小姐開恩!”
“幾百兩?”沈知微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
“看來,吳管事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她從另一邊拿起一張紙,輕輕吹了吹上麵的墨跡,“我這裡,也幫你算了一筆賬。”
“十年間,你利用職務之便,侵吞田租,虛報修繕,克扣采買,私放印子錢……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共是,一萬三千二百七十四兩。”
“另外,你以為你將銀子都換成了田契、地契,藏在你城南那處外宅裡,我就不知道了?你以為你每月初五,都會去‘福源當鋪’,將貪來的金銀換成銀票,我就查不到了?”
“你兒子今年十六,正在備考明年的鄉試,四處托人情想找個名師指點,卻苦於門路不夠,對嗎?”
“你女兒下個月就要出嫁,嫁的是城北布莊的少東家,嫁妝都準備好了,是一百二十抬,風光得很呐。”
沈知微的聲音很輕,很柔,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吳管事的心上。
他驚恐地抬起頭,麵如死灰地看著沈知我。她不僅知道他貪了多少,連他藏錢的地方、他的家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這已經不是核查賬目了,這是……這是神鬼莫測的手段!
他心底最後一道防線,徹底崩潰了。
“小姐饒命!四小姐饒命啊!”吳管事再也撐不住了,他像一條被抽去脊梁的狗,趴在地上,一邊瘋狂磕頭,一邊涕淚橫流地哀嚎,“小人說!小人全都說!小人願意把所有銀子都交出來!求小姐饒我一條狗命,不要……不要牽連我的家人!”
沈知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她冷冷地看著他:“我給過你機會了。現在,晚了。”
她對門外喊道:“來人。”
兩名護院立刻走了進來。
“將他押下去,關進柴房。”沈知微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派人去他說的外宅和當鋪,把他藏匿的家產全部抄沒。一萬三可二百七十四兩,一文都不能少。至於他的兒子和女兒……”
吳管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我沈家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沈知微淡淡道,“他兒子的前程,女兒的婚事,我不會乾涉。但是,從明日起,吳管事一家,逐出侯府,永不錄用。”
“把他貪墨的賬目,謄抄一份,貼在府門口,讓全府的人都看看,這就是背主求榮的下場!”
吳管事聽到家人無事,整個人都癱軟了下去,任由護院將他拖走。
這一夜,吳管事的下場,如同一陣颶風,瞬間席卷了整個安遠侯府。
那些還在觀望、還在心存僥幸的管事們,徹底被嚇破了膽。他們終於明白,這位四小姐的耐心是有限的,而她的手段,卻是無限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賬房門口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一個個管事、管事娘子,麵如土色,手裡捧著自己連夜整理出來的賬冊和裝滿金銀細軟的包裹,爭先恐後地坦白自己的罪行,仿佛晚一步,就會落得和吳管事一樣的下場。
小翠站在沈知微身邊,看著眼前這壯觀的一幕,激動得小臉通紅。她看向自家小姐的眼神,已經從崇拜,變成了近乎神明般的敬仰。
小姐這一招“殺雞儆猴”,不,這應該叫“釜底抽薪”,實在是太高明了!
清算,整整持續了兩天兩夜。
當最後一筆虧空被補上,所有的賬目被重新規整後,小翠將一份彙總的清單,用顫抖的雙手呈給了沈知微。
“小姐……您看……”
沈知微接過清單,目光掃過上麵那一長串的數字,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絲波瀾。
金銀、珠寶、田契、地契、古玩字畫……折算成白銀,總計——二十七萬六千兩!
這是一個足以讓任何王公貴族都為之咋舌的數字。
誰能想到,一個看似衰敗的安遠侯府,竟被這些碩鼠蛀空了如此驚人的家底。劉氏掌家的這些年,與其說是在管理,不如說是在監守自盜。
有了這筆錢,她進京的計劃,便有了最堅實的後盾。
“傳我的令。”沈知微放下清單,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所有主動坦白、上繳贓款的管事,視其情節輕重,或降職留用,或發放遣散銀兩,禮送出府。”
“府中所有下人,月錢翻倍。廚房采買標準提高,保證人人頓頓有肉吃。”
“府中所有護院,選拔精銳,重新編組,待遇從優。”
一道道命令發下去,整個侯府頓時一片歡騰。那些底層的丫鬟仆役,從未想過自己能有這等待遇,一時間,對這位新主子的感激與擁護,達到了頂峰。
人心,就此徹底歸附。
當晚,沈知微屏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進入了內室。
她心念一動,眼前的景象瞬間變幻。古色古香的臥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闊無垠的奇異空間。
這,便是她的金手指——【藥王洞天】。
洞天之內,靈氣充裕,土地肥沃,無數外界早已絕跡的珍稀藥材,在這裡肆意生長。一座古樸的木屋矗立在中央,屋內的書架上,擺滿了從上古神農時代到現代基因藥物的無數醫學典籍。
這裡,是她的寶庫,也是她最大的底氣。
沈知微沒有去翻閱那些高深的醫典,而是走到一片被白色霧氣籠罩的藥田邊。田裡,生長著一種奇特的植物,葉片如玉,花瓣上凝結著露珠般的晶瑩顆粒。
這是【玉肌花】,一種能活化肌膚、祛疤生肌的奇藥。
她小心翼翼地采摘了幾朵,又從木屋中取出一個白玉瓷瓶,準備調配她進軍汴京的第一件“武器”。
她要做的,不是什麼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那太過驚世駭俗,容易引來殺身之禍。
她要做的,是一款能讓所有女人都為之瘋狂的護膚品——玉肌膏。
以醫入道,以美為媒。她要用這小小的瓷瓶,敲開汴京最高層貴婦圈的大門,編織起一張屬於她的,以胭脂為名的情報網絡。
三日後,沈知微帶著一本嶄新的、收支平衡的賬冊,再次來到了祖父沈敬的書房。
沈敬看著賬冊上那“盈餘二十七萬兩”的字樣,久久無言。他拿著賬冊的手,在微微顫抖。他震驚的,不僅僅是這個數字,更是自己這個孫女在短短數日內展現出的鐵血手腕和經世之才。
“好……好一個釜底抽薪!”他長歎一聲,看向沈知微的目光裡,充滿了欣慰與驕傲,“我們沈家,後繼有人了!”
“祖父過譽了。”沈知微神色平靜,“孫女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
“你說。”
“孫女想……去汴京。”
沈敬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去汴京?胡鬨!那裡是新黨的天下,是風暴的中心,你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沈知微抬起頭,目光灼灼,“祖父,龜縮在侯府,看似安全,實則不過是坐以待斃。新黨不會放過我們,等他們騰出手來,我們依舊是砧板上的魚肉。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出擊。”
“那封密信,是懸在我們頭頂的刀,但也是我們的護身符。刀,隻有握在手裡,才能殺人或自保。放在匣子裡,就隻是一塊廢鐵。”
“孫女打算,以開醫館為名,入駐汴京。醫者,本就是行走四方、結交權貴的身份,不會引人注目。一來,可以為家族開辟新的財源;二來,可以借機探查朝堂虛實,聯絡舊黨中尚有血性的官員;最重要的是……”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這封信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沈敬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不屬於十五歲少女的深邃與謀略,他忽然明白了。
時代要變了,沈家的生存之道,也要變了。
固守、退讓,換不來生機。唯有迎著刀光劍影,殺出一條血路,方能求得一線生機。
良久,他點了點頭,從牆上一個暗格裡,取出了一塊玄鐵令牌。
“這是我沈家‘暗衛’的調兵令。他們都是你父親當年一手培養的死士,共三十六人,個個身手不凡,絕對忠誠。從今天起,他們歸你調遣。”
“去吧。”老侯爺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決絕與期許,“放手去做。這安遠侯府,便是你最堅實的後盾。隻要祖父還有一口氣在,就沒人能動你分毫。”
沈知微接過那冰冷的令牌,入手沉重。
她知道,這不僅是一塊令牌,更是整個家族的信任與未來。
她對著祖父,深深一拜。
“孫女,定不辱使命。”
走出書房,已是黃昏。
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她抬頭望向東北方,那裡,是天下最繁華,也最危險的所在。
汴京,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