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遠侯府到汴京,官道平坦,車馬不息。
沈知微一行人並未急於趕路,她以“養病之身,不耐顛簸”為由,將行程放緩。馬車外,是尋常富家小姐攜婢出行的景象;馬車內,卻是另一番天地。
這幾日,沈知微幾乎足不出車,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藥王洞天】之中。
一方麵,她爭分奪秒地吸收著那些浩如煙海的醫學典籍。從《黃帝內經》的宏大理論,到《華佗外科》的精妙手術,再到後世才有的病理學、微生物學……無數知識的碎片,在她這位現代中醫藥博士的腦海中,被迅速地解構、重組,最終融會貫通,化為她在這個時代最鋒利的武器。
另一方麵,她開始有計劃地在洞天內移植和培育外界的普通藥材。洞天內的靈氣能極大地縮短藥材的生長周期,並提升其藥性。她需要建立一個穩定、高效、且不為人知的藥材基地,為日後大規模製藥做準備。
小翠和六名暗衛,則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著蛻變。
小翠每日服用沈知微調配的固本培元湯劑,再輔以【玉肌膏】的外用,不過十日功夫,整個人便如同一塊蒙塵的美玉被拭去了塵埃,煥發出令人心驚的光彩。她的肌膚白皙勝雪,細膩如瓷,一雙原本就清亮的眸子,在氣血充盈之後,更是顧盼生輝,流光溢彩。若非身上那身丫鬟的服飾,任誰見了,都會以為她是哪家精心教養的貴女。
而玄一率領的六名暗衛,則在沈知微提供的藥浴和金瘡藥的幫助下,將多年的暗傷舊疾調理得七七八八。他們身上的氣勢,也從過去的陰沉冷硬,多了一絲內斂的鋒芒,愈發顯得深不可測。
當雄偉的汴京城牆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時,這支小小的隊伍,已經悄然完成了一次脫胎換骨。
“小姐,我們到了!”
小翠掀開車簾,語氣中是壓抑不住的激動與震撼。
眼前的汴京,不愧是盛世大宋的都城,天子腳下的“天街”。
寬闊的禦道由青石鋪就,足以容納八馬並行。道路兩旁,是鱗次櫛比的商鋪酒樓,飛簷鬥拱,雕梁畫棟,掛著各式各樣的招幌,在風中獵獵作響。“孫羊正店”的酒旗,“王家羅錦”的匾額,“張記香藥”的招牌……琳琅滿目,極儘繁華。
車馬粼粼,人流如織。有頭戴璞頭、身著官袍的文臣,有身佩長劍、神情倨傲的武將,有來自大食、新羅的胡商,也有挑著擔子、高聲叫賣的貨郎。各種口音,各種服飾,交織成一幅鮮活而喧囂的《清明上河圖》。
這潑天的富貴,這盛世的煙火,迷住了小翠的眼,卻讓沈知微的心,微微一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極致的繁華之下,潛藏著怎樣的危機。那縱情享樂的官家,那黨同伐異的朝堂,那虎視眈眈的金國鐵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這幅盛世畫卷上,塗抹了一層看不見的、名為“靖康”的血色陰影。
她來此,不是為了欣賞這繁華,而是為了在這座即將傾覆的巨輪沉沒之前,撬走最寶貴的那塊壓艙石。
“進城吧。”沈知微放下車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自己眼中那一閃而逝的複雜情緒。
馬車在玄一的引領下,穿過層層守衛的城門,彙入了朱雀門大街的車流之中。
玄一辦事,果然牢靠。
他買下的府邸,位於朱雀門大街的中段,與禦史台隔街相望,左鄰是蔡京的門生、工部侍郎的府邸,右舍是童貫義子、殿前司一位都虞候的宅院。
這是一個紮眼到了極致,也危險到了極致的位置。
尋常人在此置業,隻會覺得如芒在背,日夜不寧。但對沈知微而言,這裡卻是最佳的“觀景台”。她要的,就是站在風暴的中心,看清每一個漩渦的流向。
府邸的大門上,已經掛上了一塊嶄新的牌匾,上書兩個清雋的字——“沈府”。沒有多餘的“侯府”或“官邸”後綴,簡單,低調,卻又透著一股不容小覷的底氣。
“主上。”玄一早已在門口等候,他將一份名冊遞給沈知微,“府中已按您的吩咐,采買了三十二名下人。都是身家清白、簽了死契的,由暗衛的弟兄們分批審查過,嘴巴都很牢靠。”
沈知微點了點頭,走進府門。
五進五出的大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前院開闊,用以待客;中庭雅致,是她自己起居之所;後院則是一個占地極廣的花園,草木繁盛,還有一個引活水入園的池塘。
“很好。”沈知微對這裡的布局十分滿意,“玄一,後院從今日起,列為禁地,除了我和小翠,任何人不得入內。你派人將圍牆加高三尺,日夜巡視。”
那裡,將是她移植【藥王洞天】中奇花異草,建立秘密製藥工坊的地方。
“另外,”她看向那三十多名戰戰兢兢、垂手而立的新下人,“告訴他們,沈府規矩不多,隻有兩條。第一,管住嘴;第二,做好分內事。做到了,月錢是外麵普通人家的三倍,逢年過節另有賞賜。做不到……”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平靜卻帶著寒意:“吳管事的故事,我想你們中的一些人,或許已經聽說了。”
人群中,幾張臉瞬間變得煞白。
恩威並施,永遠是收攏人心的不二法門。
安頓下來後,沈知微在書房中,召見了玄一。
“主上,這是您要的第二份東西。”玄一呈上一卷厚厚的圖紙和名冊。
上麵,是汴京城所有頂級權貴女眷的社交網絡圖。誰與誰是手帕交,誰與誰麵和心不和;哪家夫人信佛,哪家小姐愛馬球;她們常去的寺廟、茶樓、成衣鋪、珠寶行……所有信息,都被標注得清清楚楚,其詳儘程度,堪比軍用地圖。
沈知微的目光,在這張複雜的關係網上緩緩移動,像一個棋手在審視自己的棋盤。
她的手指,最終落在了一個名字上——安城郡君,李清婉。
“她?”玄一有些意外。
安城郡君李清婉,是太祖一脈的遠親,身份尊貴,但並無實權。其夫君在宗正寺任一個閒職,不涉黨爭。在京城這潭深水裡,屬於最不引人注目的一批皇親國戚。
但玄一的資料裡,有不為人知的一筆:這位郡君,極度愛美,甚至到了偏執的地步。她曾為求得一方美容秘藥,一擲千金。半年前,她在一次馬球會上不慎摔傷,在左邊額角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此事雖無大礙,卻成了她最大的心病,近半年來,幾乎斷絕了所有社交。
“我們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她。”沈知微的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為何是她?”玄一不解,“以【玉肌膏】的神效,我們完全可以直接挑戰更高層的人物,比如……韋妃,或者蔡京的兒媳。”
“不。”沈知微搖了搖頭,耐心地解釋道,“玄一,你要記住,做生意,和打仗一樣,講究一個‘勢’。我們的‘玉肌膏’,是神兵利器,但我們沈家在汴京,毫無根基。貿然將這等奇物送到真正的頂層權貴麵前,你猜會發生什麼?”
玄一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她們不會相信,隻會懷疑。甚至……會直接動手搶奪秘方,將我們扼殺在搖籃裡。”
“沒錯。”沈知微讚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我們的第一步,不是‘賣’,而是‘傳’。我們要製造一個傳說,一個關於‘玉肌膏’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傳說。我們要讓那些貴婦人們,不是被我們求著買,而是自己削尖了腦袋,想儘辦法來求我們。”
“安城郡君,就是我們這個傳說的最佳主角。她身份夠高,能接觸到頂層圈子;她愛美成癡,有最迫切的需求;她家世中立,不涉黨爭,不會給我們帶來額外的政治風險。最重要的是,她額頭那道疤,就是我們最好的廣告牌。”
“一旦她的疤痕消失,重返社交場,你覺得那些平日裡與她交好的夫人們,會作何反應?”
玄一的呼吸微微一窒,他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副景象。
那些養尊處優、最怕容顏老去的貴婦人們,在看到安城郡君“返老還童”般的奇跡後,會爆發出何等瘋狂的嫉妒與渴望!
“屬下明白了。”玄一的聲音裡,充滿了歎服,“主上的意思是,我們要釣魚。”
“對,釣魚。”沈知微笑道,“而我們的魚餌,已經準備好了。”
她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庭院中,小翠正指揮著幾個小丫鬟,修剪一株新移栽的梅樹。她穿著一身簡單的青色衣裙,未施粉黛,但在滿園的蕭瑟秋景中,她那張瑩白如玉、光彩照人的臉,比任何盛開的花朵都要引人注目。
三日後,汴京城西最大的綢緞莊——“雲錦閣”。
雲錦閣是京城貴婦小姐們最愛光顧的地方之一,這裡不僅有江南進貢的上等絲綢,還有從蜀地運來的絕品蜀錦,更有幾位手藝冠絕京城的繡娘,能定製各種時興的衣衫款式。
今日,安城郡君的馬車,便停在了雲錦閣的門口。
她終究是耐不住寂寞,聽聞雲錦閣新到了一批罕見的“雙麵異色繡”的料子,便戴著一頂垂著薄紗的帷帽,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了店內。
“郡君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掌櫃的親自迎了出來,滿臉堆笑地將她請入二樓的雅間。
安城郡君意興闌珊地翻看著幾匹料子,那薄紗也遮不住她眉宇間的愁緒。那道疤痕,如同心頭的一根刺,讓她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都覺得厭煩,哪還有心情打扮。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極輕微的、壓抑的驚歎聲。
“天哪,你看那個丫鬟……”
“哪個?嘶……這皮膚,比剛剝殼的雞蛋還嫩!”
“她是哪家的?怎的生得這般水靈?倒把她身邊的小姐給比下去了。”
議論聲雖小,卻一字不落地飄進了雅間。安城郡君的侍女忍不住好奇,湊到窗邊看了一眼,隨即也倒吸一口涼氣。
“郡君,您快看!”
安城郡君不耐煩地蹙了蹙眉,也起身走到窗邊。
隻一眼,她的目光便凝固了。
樓下大堂裡,一個穿著普通丫鬟服飾的少女,正陪著一位樣貌平凡的小姐挑選布料。那小姐的身份似乎並不顯貴,掌櫃的隻是派了個小夥計應付著。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了那個丫鬟身上。
她太耀眼了。
不是五官有多麼絕色,而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光彩。她的皮膚在店鋪柔和的光線下,仿佛自帶一層柔光,白皙、通透、細膩,找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甚至連毛孔都看不見。
安城郡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額角,那道淺疤仿佛在此刻變得更加滾燙,更加醜陋。
一種名為“嫉妒”的情緒,如毒蛇般噬咬著她的心。
“去。”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對身邊的貼身侍女道,“給我查清楚,那丫頭是哪家的,用的是什麼方子保養的!不惜一切代價,我也要知道!”
侍女領命,匆匆下了樓。
雅間內,安城郡君死死地盯著樓下那個身影,眼中閃爍著誌在必得的瘋狂光芒。
而樓下,正在認真挑選布料的小翠,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個無人察覺的、與沈知微如出一轍的弧度。
魚兒,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