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閣二樓的雅間內,空氣仿佛凝滯了。
安城郡君李清婉死死地盯著樓下那個遠去的身影,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的軟肉裡,尤不自知。那丫鬟如玉石般無瑕的肌膚,像一根最尖銳的刺,紮在她心頭最痛的地方。
嫉妒,混合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望,在她胸中翻騰。
“跟上去!”她對匆匆下樓又返回的貼身侍女翠環厲聲命令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問也好,買也好,哪怕是偷!我也要知道她到底用了什麼!那張臉……不可能是天生的!”
翠環領命,不敢有絲毫耽擱,立刻帶著兩名健仆,快步追了出去。
然而,這一追,卻讓翠環第一次嘗到了“無力”的滋味。
那主仆二人並未乘坐馬車,隻是不緊不慢地在街上閒逛。翠環幾次三番想要上前搭話,卻總被那丫鬟身邊一名身材高大的護衛不著痕跡地隔開。那護衛的眼神,淡漠而銳利,像一柄出了鞘的刀,讓翠環這些常年在內宅作威作福的下人,從骨子裡感到一陣寒意。
好不容易,在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前,翠環瞅準機會,擠了上去。
她臉上堆著最和善的笑容,從袖中摸出一錠足有五兩的銀子,遞到小翠麵前:“這位妹妹,借一步說話。我們家郡君瞧著妹妹天生麗質,想請教一二保養的法子。這點銀子,不成敬意,就當是請妹妹喝茶了。”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示好和白花花的銀子,小翠臉上卻連一絲波瀾都無,隻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靜得如同一汪深潭,竟讓久經世故的翠環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壓力。
“姐姐說笑了。”小翠的聲音清脆悅耳,話語卻帶著一種疏離的客氣,“奴婢的這張臉,不過是托了我們家小姐的福,用了一點小姐親手調製的脂膏罷了。那是小姐的私人物件,金貴得很,奴婢可做不了主。”
“脂膏?”翠環立刻抓住了關鍵詞,眼睛一亮,“不知那脂膏叫什麼名字?可否勻一些給我們郡君?價錢好商量,我們郡君絕不會虧待了你家小姐。”
小翠搖了搖頭,唇邊泛起一抹淺淡的、仿佛帶著一絲憐憫的笑意:“姐姐,那東西,不是銀子能買到的。便是宮裡的娘娘,也未必有這個福分。您還是請回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僵在原地的翠環,陪著自家“小姐”,轉身彙入了人流之中。
翠環捏著那錠被原封不動推回來的銀子,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對方那句“宮裡的娘娘也未必有這個福分”,像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得她頭暈目眩。
回到雲錦閣,她將方才的遭遇一五一十地稟報給了安城郡君。
“啪!”
一隻上好的汝窯茶盞被狠狠地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豈有此理!”安城郡君氣得渾身發抖,帷帽下的臉龐因憤怒而扭曲,“好大的口氣!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無名小戶,竟敢如此張狂!真以為我李清婉是好打發的?”
她當即便下了死命令:“去給我查!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查出來!那個姓沈的,到底是什麼來頭!我就不信,在汴京這地界,還有我動不了的人!”
郡君府的能量,在這一刻被徹底調動起來。不到半日,一份關於“沈府”的詳細資料,便送到了安城郡君的案頭。
資料很簡單,簡單得甚至有些可疑。
安遠侯府庶女,生母早亡,久病纏身。近日不知為何,突然來了汴京,在朱雀門大街買下了一座宅院。身邊除了一個貼身丫鬟,就是幾個護衛。沒有任何官場背景,沒有任何姻親故舊。
“一個病秧子庶女?”安城郡君看著這份資料,眉頭緊鎖,眼中滿是狐疑和鄙夷。
這種身份的人,怎麼可能擁有連宮中娘娘都得不到的秘藥?
“要麼,是這脂膏根本沒那麼神奇,隻是那丫鬟天生底子好,故弄玄虛。要麼……”她眼中閃過一絲狠厲,“就是她們走了什麼運道,得了奇遇,卻不知懷璧其罪的道理!”
無論是哪一種可能,她都決定要親自驗證一下。
她不會再派下人去,那太掉價,也容易被敷衍。她要用郡君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拜訪”,她要看看,那個所謂的沈家小姐,在她麵前還敢不敢拿喬!
與此同時,沈府,書房內。
沈知微正在一張巨大的宣紙上,用炭筆勾勒著什麼。那是一幅極其複雜的人體經絡與肌肉分布圖,其精準與詳儘程度,足以讓當世所有名醫汗顏。
小翠侍立一旁,將今日在雲錦閣的經曆輕聲複述了一遍。
“……小姐,奴婢都是照您的吩咐說的。那位郡君府的侍女,臉都氣白了。”小翠說到最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做得很好。”沈知微頭也不抬,繼續完善著她的解剖圖,“魚餌已經撒下,魚也已經咬鉤,但線還不能收得太急。否則,魚會掙斷線的。”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小翠好奇地問。
“等。”沈知微放下炭筆,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安城郡君是個極度自負且沒有耐心的女人。碰了壁,她不會放棄,隻會用更直接、更強硬的方式來達到目的。她很快就會親自找上門來。”
“那……我們要見她嗎?”
“不見。”沈知微的回答乾脆利落,“至少,第一次,不見。”
她看向小翠,目光中帶著一絲笑意:“一個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沒人會珍惜。我要讓她求而不得,輾轉反側,讓她對那道疤的憎惡,和對【玉肌膏】的渴望,都達到頂峰。到那時,我們送出去的,就不是一瓶藥膏,而是一份天大的恩情。”
小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隻知道,自家小姐的心思,比天上的雲還難猜,但隻要照著做,就一定不會錯。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安城郡君府的馬車,便停在了沈府的門前。
這一次,來的是郡君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嬤嬤,周嬤嬤。她手捧著一份厚禮,身後跟著四名抬著禮箱的仆婦,氣勢十足。
然而,她連沈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
玄一麾下的一名暗衛,像一尊鐵塔般守在門口,麵無表情地攔住了她。
“我家小姐近日偶感風寒,正在靜養,不見外客。嬤嬤請回吧。”
周嬤嬤在郡君府裡何等體麵,何曾受過這等閉門羹?她當即把臉一沉,擺出官家嬤嬤的威嚴:“放肆!我們是安城郡君府的人!你家小姐好大的架子,連郡君的帖子都敢拒?”
暗衛眼皮都沒抬一下,重複道:“我家小姐不見外客。”
“你!”周嬤嬤氣得差點背過氣去,她指著那暗衛,厲聲道,“好!好!你們沈府記著!今日的怠慢,來日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撂下狠話,她隻能帶著人,灰溜溜地回了郡君府。
消息傳回,安城郡君氣得又砸了一套心愛的瓷器。
“給臉不要臉!”她咬牙切齒,在房中來回踱步。強闖,不行,朱雀門大街上,禦史台就在對麵,鬨大了對她名聲無益。送禮,人家不收。威脅,人家不怕。
她就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困獸,明明獵物就在眼前,卻怎麼也夠不著。
一連兩日,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隻要一閉上眼,腦海裡就是小翠那張光潔如玉的臉,和自己額角那道醜陋的疤痕。兩種影像來回交織,幾乎要把她逼瘋。
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才會對一個丫鬟的皮膚如此魔怔。
而就在她的耐心和理智都即將耗儘的第三天傍晚,轉機,毫無預兆地來了。
郡君府的門房,一路小跑地前來稟報,說是沈府的丫鬟,求見郡君。
“誰?沈府的丫鬟?”安城郡君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整個人都從軟榻上彈了起來,“快!快請她進來!”
她連忙整理儀容,坐正身姿,努力想擺出一副矜持而威嚴的姿態。但那急切的眼神和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暴露了她內心的激動。
片刻後,小翠在周嬤嬤複雜而嫉恨的目光引領下,款步走進了正堂。
今日的她,換上了一身乾淨素雅的淺綠色衣裙,愈發襯得她肌膚賽雪,眉目如畫。她手中,捧著一個巴掌大小的、由上等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圓形小盒。
“奴婢小翠,見過郡君。”她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
安城郡君的目光,瞬間就被那個白玉小盒牢牢吸引住了。那玉盒溫潤通透,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用來裝盛的東西,又該何等珍貴?
“你……你家小姐,肯見我了?”安城郡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穩。
小翠搖了搖頭,道:“回郡君,我家小姐風寒未愈,仍不便見客。隻是……小姐她心地慈悲,偶然聽聞郡君為舊傷所擾,心中不忍。小姐說,女子容顏,乃上天恩賜,不應留有缺憾。”
她說著,雙手將那白玉小盒奉上。
“我家小姐不善製藥,三年偶得奇花,方能製成這玉肌膏三盒。一盒自用,一盒孝敬長輩。這最後一盒,本是留著備用。今日聽聞郡君之事,特命奴婢送來,以解郡君煩憂。”
小翠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地回蕩在空曠的正堂裡。
“小姐還特意囑咐奴婢轉告郡君:此膏來之不易,用儘便再無。望郡君珍惜使用,切勿外傳。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隻盼能為郡君撫平煩惱,重展歡顏。”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禮物的珍稀(三年三盒),又表達了贈送的善意(心地慈悲,解除煩憂),更不著痕跡地抬高了自家小姐的身份(與郡君平等相交,而非獻媚求榮),最後還斷了郡君繼續索要的念想(用儘再無)。
安城郡君徹底怔住了。
她預想過無數種可能,或對方屈服於壓力,或對方貪圖富貴,卻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種近乎“施舍”般的饋贈。
她感覺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怒氣、威逼、算計,都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有些可笑。對方根本沒想過和她做生意,隻是出於“同情”,送了她一份禮物。
周嬤嬤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個玉盒。
安城郡君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下人都退下。待堂中隻剩下她一人時,她才迫不及待地打開了玉盒。
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清幽而奇異的香氣,瞬間溢滿整個房間。那不是任何一種花香或香料的味道,而是一種仿佛來自雲端、能洗滌人心的芬芳。
玉盒中,盛著半盒乳白色的膏體,質地細膩得如同凝固的牛乳,在光線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她用小指的指甲,輕輕挑起一粒芝麻大小的膏體,顫抖著,塗抹在自己左額角那道疤痕上。
膏體觸及肌膚的瞬間,一股清涼潤澤的感覺,便迅速滲透進去。那道疤痕處平日裡隱隱的、如同被拉扯的緊繃感,竟然在刹那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舒緩與安寧。
安城郡君怔怔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貴婦人,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絲更深、更濃的……貪婪與後怕。
她貪婪於這神物帶來的希望,更後怕於那句——
“用儘,便再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