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窮孩子富孩子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撥人,各自玩著自己的遊戲,互不相擾。
過去錢繼淵自然是被歸入窮孩子之列,實際他可能比窮孩子還要難堪,自己花去的每分錢都是母親身兼兩份工作,沒日沒夜打拚來的,每一分錢都不敢隨便花出去。
他知道大學裡學生間的這些尺寸斤兩,他認父前曾與關係較好的同學商量過,沒想到立刻這一消息就不脛而走。“你小子掖著藏著,平時裝得像孫子,原來有這麼個姓錢且有錢的老爸呀。”
一眨眼就是富孩子了,立刻大家的眼光陡變。
錢繼淵這才知道,人的眼光是可以變的,反差如此強烈,臉上的表情撥雲見日,更多的同學甚至表示了謙恭,對於這樣的變化他一時不能適應。
而如今錢繼淵麵對現實,不免發出一陣苦笑。
“你是要變一變了。”同學都對他這樣說。
當初同宿舍的一個同學每天要吃一個蘋果,對於這件事,他們幾個窮孩子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後來才知道,在富人那裡,吃蘋果相當於吃蘿卜青菜,一天一個蘋果真的不是富人生活的顯擺方式。
金錢為人們備足了臉皮與肚皮的受用。臉皮與肚皮,如此頑強地占據著身體的要地,它們需要滋養和撫慰,需要金錢的覆蓋與堆積。
錢繼淵的生活突然出現不倫不類的尷尬,他已擁有富家子的名聲,卻周身都是窮人的酸相。
一度同班同學周紫潔對他拋著媚眼,周紫潔在同學中算是漂亮的,個子高挑,去做過臨時車模,站兩個小時拿到好幾百塊,但那一站就把人家名氣站出來,因為有現場實拍照片,網上可查,不是圖,那人家至少有那個範兒,能直戳戳地站那兒,身上多鼓一塊多凹一處都不行。
而她的工作也是要自己找的。
漂亮的女孩找工作不見得有多難,但這世界是由成功男人主宰的,他們正色眯眯地等在那兒,等著上門的每一個獵物。
像錢繼淵這號的,過去周紫潔一個眼角餘光都不會送給他,可人家一下子認了個姓錢有錢的大老板爸爸,那情況就不同了,全然的不同,與他搭上關係,就要比將粉嫰的身子讓老男人遭賤強出多少倍。她拋來了媚眼。媚眼是拋過來的,這世界上許多東西是不能拋的,瓶瓶罐罐不能拋,掉地上碎了,鍋鏟子飯勺子不能拋,掉地上臟了,刀啊叉啊不能拋,會傷著你。可這眼神兒是可以拋的,拋過來的眼神在空中劃拉出閃亮的拋物線,如同小鹿撒著歡兒越過小河,空中點亮一道虹彩。
拋過來的東西會擊中你,帶著能量和慣性,接住它,接住它需要勇氣和力量,需要一個能量,一種對仗和策應,需要花的從容和詩的芬芳。突然感到整個世界向你砸過來,“轟”地一聲,突然有了被子彈擊斃的感覺。
對麵的女孩看過來,你這是要乾什麼,是要將我就地鎮法嗎?
她笑吟吟地看他,看得他肉酥酥地疼,目光中全是期待,她變換著方式靠近他,他們加了微信。
她擺明了想和他聊天,聊什麼?
女人是物質的,最好聊的東西與物質有關,可你什麼都沒有,那些豪橫的物質,有著叮鐺響的名字,你不能像吐瓜子殼那樣把那些名字吐出來,它們鑲著金邊銀邊,冒著富貴泡泡,比如你說“寶馬七係”,縱橫的手勢和鎏金眼神要一齊上陣,將這四個字從血紅的舌邊滑拉出來,舉得高高的,至尊至貴。最大的問題是錢繼淵還不能將“寶馬七係”置入腦海的中央,它可能進來了,羞答答的,側身而立。腦海心地,這龐大的場院,它們堆放了太多的陳年雜碎,破衣爛裳,一件精致至尊的東西進來,它自己會先敗下陣來,自慚形尊。
錢繼淵這才發現通向未來的路上一無所有,那也沒關係,有個錢慕堯就行,與她說,他的就是我的,這在邏輯上沒有問題,在情理上也沒有問題,如果在實際操作中有問題,即使是偷是搶,也要來得方便便捷許多。
錢繼淵十分喜愛鞋子,將父親塞過來的鈔票買了幾雙好的鞋子。
他買賣了匡威,耐克和阿迪,鞋子閃亮地放大地麵的色彩,讓每個腳步都像是對大地的親吻,但衣服顏色單調,灰色上衣、灰色褲子,與斑斕的鞋子色彩不配。
他這副模樣與周紫潔走在一起,顯出某種不倫不類,一種跌至慘淡的協調,隻有那雙腳能夠跟得上女孩的身姿節奏。
情侶逛街,很大的問題是協調問題。
協調,這般可惡,讓你的粗陋暴露無遺。此時若是一隻老鼠過街,它的賊溜溜的眼神活脫脫的身姿會與整個大街協調,人卻顯得如此局促而缺少活力。
一位大神與女友逛街,他說他們家的金項鏈金手鐲是裝在一個飯盒裡的,已經裝了滿滿一飯盒。飯盒與金器實在不搭,飯盒讓金器失去莊重感和尊貴相,這裡麵似乎有個破綻,其實大神就是故意露出些破綻。女孩聞聽此言眼睛放光,一飯盒的金器呀,光閃閃的存在物。自然也聽出破綻來,但這破綻也變得閃閃發光,連這破綻都充滿了誘惑。女人一生都生活在破綻中,因為她們的想象過於龐大豐富,實在無法包裹住必須嚴謹的現實,聰明的男孩抓住這一破綻就夠了,就可以將一飯盒的金器塞進她的想象中。如果女孩繼續關注這飯盒的破綻問題,就可以給她講一個買櫝還珠的故事,有人因裝盛放寶物的盒子過於漂亮,就丟下寶物,獨取那個盒子,通常這是蠢女人愛犯的錯誤。所以從理論上說,飯盒是可以安放一堆金銀首飾的,甚至最珍貴的東西必須放在簡易不堪的盒子裡,這樣說下去,所有邏輯就有了立足點,就可以讓女孩對你一身的破舊產生無儘想象,你們逛街時會相依相偎,任你香街千裡,每一步每一景都能逛出閃閃發光的滋味。
他硬著頭皮與她一起逛街,逛著逛著就來到城市廣場,這裡聚集著購物餐飲數百家商鋪,一家家地掃描,周紫潔那雙眼睛,時不時就被勾絆住,然後整個身子停下來,然後纖纖玉指就指向那個方向,她那一指錢繼淵就要心驚肉跳,他腦海裡蹦出當年在超市的舉手亂指,去向一個物質的世界,舉手亂指,指向哪裡,那裡的東西就屬於自己,今天這女人突然有了亂指世界的權利。
她的手指輕輕一指,指向了一件衣服。
那件衣服得值幾千個蘋果吧?
一天吃一個蘋果,夠吃好幾年的。
“再看看。”錢繼淵說。
他想起當年爸爸帶他去超市,指什麼買什麼。女人此時像孩子,她的任性發揮到極致,這種任性是由一根小指頭完成的,女人為什麼那樣極致地打扮著自己的手指,讓手指呈現女人的柔媚,手指尖的風情萬種,手指尖舉重若輕,舉欲望若輕,舉大山大海若輕。錢繼淵今日才領教,她這一指,指著大山,大石頭壓過來,指著大海,洶洶怒濤潑過來,天衣華服,海味山珍,這輕輕一指,指得這個世界昏天黑地。
過去戀愛男女褲兜裡放一把瓜子,兩人一邊走一邊嗑那瓜子,瓜子殼從嘴中央吐出來,瓜子殼騰空,在空中作著小動作,它們調皮,飄逸,它們在空中擺放著勢式,讓你相信生活的最瑣碎處也充滿了動感與活力。
他說,一個非洲留學生走在校園裡,與一位漂亮女生相遇,他們莫名的對視一眼,那女生突然從那黑麵框裡看到一種柔和,一種生命真實的淋漓,他們在校園走著,突然麵前飛過一隻華麗的鳥兒,女生用手指輕輕一指,看,那就是愛情!突然就私訂終身,與那黑同學萬裡奔赴,遠嫁非洲。他將這個故事講給她聽。
她並未聽進去,她的目光一如當下的山河大地,流光溢彩,她的手指輕輕一指又一個恐龍般的畫麵彈跳出來。
女孩腳步隨心而行,她要邁過整個街區,整個城市,天啊,她就這樣向東一指,向西一劃,物質們魔獸一樣以各種方式潛伏在城市的角落裡,等待著這纖纖手指的點擊。
錢繼淵不敢停步,雙腳迅速向前走去。
於是又向前走,沒走幾步,腳步又停下來。
與這樣的女人你要多少錢來供著她呀。
就他這號的,連踏足這裡的資格都沒有,每向前一步就要心驚肉跳一回。
前方是個購物廣場,他們上了四樓,是各種餐飲所在地,就在這過道上,張開鼻子聞一聞,好家夥,心都要醉了,千百種香味混合著撲向你,路過每一道門都有臉看著你,邀你進去。隻有到這裡來,才知道錢是個什麼東西。
周紫潔輕輕一指,是一家海鮮館。
他們走進了海鮮館。
空間不大,彌散著百味千香,一股腦地從鼻孔進來,立刻調動你的全部味覺視覺嗅覺和感覺,錢繼淵幾乎有種眩暈感,啊,太美妙了,
周紫潔拿起菜單。“三紋魚,還有這生魚片,一樣來一份。還有……。”
像法官宣讀判決書,錢繼淵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刑期。
啊,這就是法庭,我正在接受審判。
隻見侍者麵露微笑,快速地劃動著筆,白紙黑字,他將周紫潔的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
法庭上最稱職的書記員應該由海鮮館的侍者擔任,瞧他們裝束嚴整,筆端靈巧生動,他們不會丟失隻字片語,筆下的每個字都對應著一個龐大的事實,令人驚心動魄。
環顧四周,一些人在品味美食,另一些人則回味杯盤狼藉後的肉香餘韻,他們臉上儘是輕舟泛湖的漂意。
此時應該有法警上來,將他戴上手銬,押回收監。
還等什麼,自己跑吧。
他想喊:“啊呀,我的錢包手機都讓小偷偷了。”
可這兩樣東西體積較大,它們放在褲兜裡鼓鼓囊囊的,這個謊撒不得。
要不,就說肚子疼,拉肚子,立刻就要上廁所,然後溜走,溜走之後,這個女人就與你任何關係都沒有了。
不該與她來,但還是與她來了,說明你不了解行情,你有非非之想,許多男人都如此對漂亮高級的女人有非非之想,但有些男人有自知之明,不會輕易與她們進來,她們來就是宰殺你,看你挨得了幾刀,然後就能看出你有幾斤幾兩。
“啊呀,我肚子疼,不行,我受不了了。”
錢繼淵轉過身來,一臉的痛苦萬狀,然後就一溜煙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