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慕堯正為高四十六層的騰龍大廈提供混凝土。
等做了一段時間才發現,建築老板是在玩空手道,老板接下工程層層分包,所有的建築業務都拆分分包出去,承包商必須墊付資金。
大樓每天都要長出一截,可它張大饕餮之口,每天吞噬的不僅僅是鋼材水泥,也是一捆捆整齊的鈔票。錢慕堯已經墊付兩千多萬資金,這讓資金緊張的他叫苦不迭。
不僅如此,精明的錢慕堯對電器買賣十分在行,但初次試水地產,就讓他感到這種生意不是那麼好玩的,這樣下去老本就要全賠進去,顯然蔣老板是個玩空手道的家夥,騰龍大廈麵臨資金鏈斷裂,騰龍大廈可能要爛尾,每每想到這裡錢慕堯都會不寒而栗。
於是他決定冒把險,無論如何要讓蔣老板付款。
但要去討要工程款,蔣老板躲在深圳,人都見不上麵,工地上能見上麵的隻有項目經理劉華。劉華三十多歲,一臉書生氣,弱不禁風的樣子,平時很少聽他言語,錢慕堯找他時他兩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
“這事我說了不算,我也是打工的,我的職責是負責項目工期、工程質量的技術活,這事你隻能到深圳去找蔣老板。”
“我上哪兒找蔣老板?人影都見不到,打電話不接,隻能找你,你是項目經理,你說了不算誰說了算?”“我們的問題你要向你老板反映,不然我也揭不開鍋了。”錢慕堯開始態度是很誠懇的,但看這樣解決問題無望,就將臉變得凶神惡煞。“你若再不付錢,你信不信,我找人弄死你!”
看錢慕堯這副要吃人的樣子,劉華目無表情。第一,這是威脅,誰也不是孬種,三言兩語就被嚇住;第二,自己真的是沒辦法,他能向誰要錢去?這地產的老板,大老板、小老板,玩的都是這種遊戲,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就是一場賭局,玩不下去說明你量不夠,賭不起。再說空手套白狼,多少人在玩這種遊戲,你們這些人都是商海江湖裡混的,怎麼會不知道,當初入局怎麼會看不出來,無非是投機取巧,掰手腕看誰下手重而已。
錢慕堯軟硬兼施都無成效,就想著加把勁,思來想去,決定賭一把,找人去討債。
找誰?專門有那討債公司,但這事不能找討債公司,蔣老板躲在深圳不見麵,你找狠人沒用,你找狠人對付劉華,無此必要,討債公司用的都是下三爛的辦法,就有可能弄出更大的事情,那樣就與蔣老板徹底撕破臉。眼下隻是嚇唬一下,給蔣老板上上緊箍咒。
錢慕堯突然想到錢繼淵,立刻就又搖搖頭。第一,這討債的事情,金剛鑽攬瓷器活,差一點勁都不行,所以社會上才有討債公司;第二,錢繼淵剛出校門,沒有社會經驗,萬一把持不好反而會弄出事來。
這事弄不好就要吃官司的。
讓錢繼淵出手,他感到開不了口,畢竟錢繼淵認父不久,又剛剛畢業踏上社會,如果因這事吃官司,哪怕就是拘留幾天,對他這樣的年輕人也是災難性的。錢繼淵剛大學畢業,母親剛去世,來投靠自己,是自己的親兒子,就要讓他吃官司,怎麼也開不了這個口。
但公司正在要緊的時候,一刻也離不開他錢慕堯,他不能陪進去。
公司到了生死存亡之時,必須當機立斷,否則所有付出可能就要打水漂了。再說曾錢繼淵提出進公司,被他一口拒絕,現在如果他能乾成這件事,作為回報,他進公司就找到了理由,到時候蔡紅芳就不能橫加刁難阻攔。
想到這裡,他就決定由錢繼淵出手狠狠揍一下劉華。
這天錢慕堯將錢繼淵單獨拉出來吃飯,想與他好好談一談。
那天把話講得太狠,傷了父子和氣,所以二人一坐下,錢慕堯先賠出笑臉。
“兒啊,你恨老爸了吧。”
“兒啊,看著你長成大人,我真高興。爸爸欠你很多,我會補償你的。你想進我這個公司,真的很難啊,不僅僅是你蔡阿姨從中作梗,我公司也遇上天大的坎啊,這道坎如果邁不過去,不要說你,我也要很快就下課的呀。”
說完錢慕堯將一隻碗扣在桌上然後翻開。
“做生意就像翻動這隻碗,有時翻開裡麵有一隻金娃娃,有時翻開裡麵是堆狗屎。”
“老爸現在就遇上這事了,這是爸爸決策犯的一個錯誤,原本家電市場是很紅火的,我若心無旁騖做家電就好了,看著房地產紅火,心就動了,可畢竟對這行不了解,一伸腳就踩坑裡了。其實我還是很謹慎的,隻是做蔣老板分包的混凝土生意,但沒想到蔣老板是在玩空手道,我一下子投進去兩千多萬,而現在看來,這幢樓送不到頂就可能爛尾,如果那樣,我們十幾年辛辛苦苦的心血就打水漂了。”
錢慕堯掏出一把小刀,在一塊麵包上切下一小塊,又將麵包和小刀遞到錢繼淵手中。
“你也切一塊。”
錢繼淵不知父親在玩什麼花樣,就學著他的樣子也切下一小塊。
“世上的事情有時很難,有時也很容易。”
“我讓你切的不是麵包,是一個人的小指頭,不過怕你下不了手,你剛從學校出來,許多事情你下不了手,可這世界上的事情,許多是逼出來的,比如說如果能夠保住爸爸不破產,讓你去切下一個人的小手指,不,是小手指上的最上麵一小節,你乾不乾?”
錢慕堯緊緊盯著錢繼淵的眼睛,盯得他心裡發怵。
錢繼淵愣在那裡,半天說不出話來,不知道是點頭還是搖頭。
“繼淵啊,我知道你投奔我是想讓老爸拉你一把,你想在我公司就職,爸爸何嘗不想讓你進來,具體情況你也知道,我很難啊,但是事在人為,你若做成這件事情,那就不一樣了,就成了公司的大功臣,那時你再提出入職公司,怕就沒人能夠阻攔拒絕了。”
錢慕堯緊張地看著錢繼淵,果然錢繼淵的眼神裡有了光。,他已經與魏書梅一起開出租,算是暫時有了去處,但他做夢都想發財,想出人投地,何況他要讓萌萌一天吃上一個蘋果,必須邁向更大的目標。
他點點頭。
“如果切下指頭為此你要坐牢,你乾不乾?”
“爸爸,真要切下人的指頭嗎?”
錢慕堯堅定地點點頭。
“難道沒有彆的辦法嗎?”
錢慕堯痛苦地搖搖頭。“所有的辦法我都想過了,隻有這個是最直接最有效又是代價最小的辦法。”
錢慕堯讓錢繼淵下手,出手要重些,讓劉華吃頓打,要能給劉華足夠的壓力,讓他怕。
錢繼淵大體能感到父親正在經曆一個很大的坎。此時想起他,利用他,仿佛不是一個兒子,而是一個工具一樣地利用他。
是在做一筆交易麼?他知道與父親,與他身後的那個家庭,他們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自聽了那個張飛殺劉備的故事,他就識相知趣了,就不敢再奢求什麼了,一度認為這個家裡隻有蔡紅芳那個女人潑,但看得出來,父親與她穿一條褲子,父親在給他們父子關係降了級,這是當麵說的,是父親鐵了心說的,這樣說就是恩斷義絕了,不留後路了,他錢繼淵再也沒有辦法了,隻能住腳止步了。
沒想到事情又有了轉機,他在叫兒,那一聲聲的,夾雜著老貓麵對魚肉的欲望,卻也有種難於抗拒的親切。
是的,他們父子中間就缺少一個事件,一個驚天動地的事件,一定要驚天動地一回,他才能變成錢慕堯的兒子。
隻有成為他的兒子,你才有資格拿起菜單點海鮮,多貴的價格也不至於逃跑。
“本來要給你找個幫手,但劉華是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人多反而會壞事情,你一人去吧。”
“一人?”
父親是在點著鼠標打遊戲,將他像鈔票一樣的虛擬化,他已經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被抽走了血肉,隻剩下可以搏殺的軀殼,進入一個遊戲世界,虛擬一樣的博弈,賭博一樣地搏一回。
我是他的兒子,他沒有考慮這件事的後果嗎?這是犯罪,如果我被抓進去呢?
顯然前麵是個坑,你要跳進去,跳進去後再跳出來。
這世界上許多人,許多事,歸納為一句話就是:跳進去,再跳出來。當然有時候跳進去,卻跳不出來。小到販夫走卒,大到將相帝王,跳進去,卻跳不出來。劉邦赴鴻門宴,跳進去,又跳出來。荊軻刺秦王,跳進去,沒跳出來。子彈鑽腦殼,跳進去,又跳出來。肉包子打狗,跳進去,沒跳出來。
這樣想著,這世上的事情做它之前,成敗參半,喜憂參半,得失參半,禍福參半。世事三分把握就可以嘗試,五成把握就可以玩命地嘗試,跳進去,再跳出來。
隻要能跳出來,我就能一步跳進爸爸的公司裡。
乾,還是乾吧。
錢繼淵最終答應了父親的請求。
從來沒乾過這樣的事情,有什麼套路麼,這事不能求教於人。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對劉華那小子現在還什麼都不清楚呢?
要不,先去偵察一下。
錢繼淵懷揣一把刀子,來到劉華辦公室。
簡易板房裡,劉華的眼睛長久地盯在電腦屏幕上,並不搭理他。
他在打遊戲,麵無表情。打遊戲打成這樣,將臉上打得毫無表情。
顯然那麵無更加給他的表情。這是孫子加無賴的表情,是居高臨下目空一切的表情。
我站在這裡也該有表情,我的臉上應該放上什麼表情?
所謂討債,就是打一個遊戲。
遊戲者殺到忘我時,一如黑旋風李逵,掄起板斧殺得那叫鳥快活。李逵殺人時是有表情的,隻是在《水滸》裡未作具體描寫,但整個《水滸》就是一個表情包:殺得那個鳥快活。
遊戲世界裡一切皆虛擬,錢在他手裡,成了老鼠一樣的鼠標點擊的玩物,錢就是玩物,轉來倒去特好玩。低等老板玩實體遊戲,沾著吐沫點鈔票,高級老板用鼠標點鈔票,鼠標點鈔票就進入虛擬狀態,遊戲狀態,這是世界的高級和最終狀態,人進入這樣的狀態裡玩,才能玩出大的,玩出高級的,蔣老板懂這個,所以把人玩得溜溜地轉,把個錢慕堯玩成孫子。
錢繼淵一坐到劉華對麵,就看他麵無表情點擊鼠標玩遊戲,便怒火中燒,這是示威,把人玩成孫子,是將生意夥伴一窩煮,你雖然也是個打工的,但你在我麵前做出鼠標點鈔票的樣子,你就不是個好東西。
錢繼淵狠狠瞪他一眼。
顯然一般地嚇唬是沒有用的,必須給他點顏色看看,所謂顏色大體是要踩踏法律的門檻,弄出可能要進局子的事情。
,裝聾作啞是不?不肯負責是不?這世界哪件事情沒人負責?一磚一瓦,都有人負責,我在你這屋裡拉泡屎有人負責不?這兩千多萬下去竟然沒人負責,我就認你負責了,你不負責,我滅了你,讓大樓停工行不?
錢繼淵認真地看了他幾眼,悻悻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