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淵與錢大海自夥房中並肩而出,還未行至櫃台,便聽得鄰近一桌,有幾個本地閒漢正自陰陽怪氣地高聲說笑。
其中一人斜眼覷著角落裡那四個新住進來的外鄉大漢,朗聲道:“哎,我說哥幾個,聽聞近海那邊的聽潮閣,才是觀潮的最佳去處,想必那兒的房錢,也是寸土寸金罷?”
他身旁一人立刻會意,接口笑道:“那是自然!我可聽說了,今兒個便有幾位好漢,嫌那兒風水太好,鎮不住自家的氣運,特地挪到咱們這萬民灘來,也不知是真是假?”
這番話說得是夾槍帶棒,滿堂之人,誰聽不出是在譏諷那四個大漢被人從近海那邊的上等客棧趕了出來?
登時便有不少人投去戲謔的目光。
那四名大漢本是江湖散修,最重臉麵,此刻被這般當眾奚落,如何能忍?
其中一個性子最是火爆的絡腮胡子,“啪”的一聲將酒碗重重頓在桌上,震得碗中酒水四濺,怒喝道:
“你這廝放的什麼屁!我等兄弟是瞧著此處清淨,才願屈尊於此,與那幫附庸風雅的公子哥兒擠在一處,反倒汙了咱們的耳朵!”
那閒漢嘿嘿一笑,道:“好漢說得是。想來也是,聽潮閣那等地方,去的都是宗門貴胄、世家子弟,身上隨便一件佩飾,怕都比咱們尋常人一輩子的嚼用還多。這等人,咱們確實是惹不起,也比不過。”
他這話明著是自謙,實則更是將那幾個大漢往“窮酸”二字上引。
那絡腮胡子登時被激得滿麵通紅,脖頸青筋暴起,霍然起身,指著那閒漢罵道:
“你懂個什麼!金銀俗物,焉能與天地奇珍相提並論?我等兄弟行走南海,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樁異寶,便是那些王公貴胄見了,也得眼紅!”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眾人皆知,這十年一度的望海潮,確有不少海外散修攜奇珍異寶前來互通有無。
那閒漢眼中精光一閃,知是激將法奏了效,故作不信道:
“哦?不知是何等異寶,竟有這般大的口氣?好漢莫不是在說笑罷。”
“說笑?”
那絡腮胡子怒極反笑,挺起胸膛,傲然道,
“不妨告訴你,我等兄弟手中這件寶物,名為滄海月明玉!其內自成一輪明月,能定心神,壓濁流!你這井底之蛙,可曾聽過?!”
“滄海月明玉”五字一出,堂中霎時嘩然。
近來這鎮海川中,關於此寶的傳聞早已是沸沸揚揚,眾人隻聞其名,未見其物,不想今日竟在此處遇上了正主。
一時間,無數道目光,或貪婪,或驚疑,或好奇,齊刷刷地投向那四個大漢。
那起哄的閒漢亦是一怔,隨即笑道:
“原來便是幾位!失敬失敬!隻是好漢說得這般熱鬨,我等卻也隻是聽個響兒。正所謂空口無憑,眼見為實。何不將那寶玉取出,也讓我等凡夫俗子,開一開眼界?”
“正是!取出來瞧瞧!”
“讓我等也沾沾仙氣!”
周遭登時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那絡腮胡子本是血氣上湧,此刻被眾人這般一捧一激,反倒有些騎虎難下。
他身旁一個較為沉穩的漢子連忙拉住他,低聲斥道:
“三弟,休得胡言!寶物豈可輕易示人?”
說罷,他站起身來,對著四下一抱拳,沉聲道:
“諸位見諒,此物乾係重大,實不便當眾取出。我三弟性情急躁,方才多有得罪,我在此代他賠個不是了。”
他話說得雖是客氣,態度卻堅決無比,任憑周遭如何鼓噪,隻是搖頭不應。
眾人見無熱鬨可看,便也漸漸失了興致,各自轉回頭去,隻是那議論之聲,卻是不絕於耳。
陸沉淵將這一場鬨劇儘收眼底,心中卻無多少波瀾,隻當是江湖客尋常的口舌之爭。
他目光一轉,正要去看錢大海的反應,心想他聽聞這等異寶到了自家店中,不知該是何等歡喜。
隻見錢大海臉上那副萬事亨通的生意人笑容,此刻竟似凝住了一般。
他那雙總是眯成一條縫的小眼,此刻不見半分喜色,反倒透著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憂慮與煩躁,整張臉更是愁得五官都快要擠到了一處去。
這般神情,不過一閃即逝。
待他察覺到陸沉淵的目光,臉上那份憂愁已然斂去,又換上了那副和氣生財的笑臉,隻仿佛方才那瞬間的失態,不過是他一時的錯覺。
陸沉淵默然不語,隻將這微末細節,牢牢記在了心底。
方才那兩個饅頭帶來的暖意,尚未散儘,一絲疑雲又悄然籠上了他的心頭。
……
上官楚辭自鎮魔司衙門出來,天色已近黃昏,本欲徑直返回觀潮客棧,行至太白酒樓左近,卻不由得放緩了腳步。
隻見那酒樓之下,人潮熙攘,叫賣之聲此起彼伏,卻有一處角落分外靜謐。
一張破舊方桌,一麵褪色布幡,上書“猜心”二字。
青衫女子斜倚在一條缺了腿的板凳上,意態慵懶,似醉非醉。
正是陸沉淵那位師父,司徒仙姑。
上官楚辭立於街角,眸光微凝,遠遠打量。
她對陸沉淵這位師父的來曆,早已存了十二分的好奇,此刻見她這般氣度,心中更是暗自稱奇。
忽地,她似是想到了什麼,唇角一勾,收起折扇,來到那方桌之前。
與此同時,陸沉淵自街市另一頭行來,正欲尋師父說話,一眼便瞧見那月白身影,心頭一凜。
他未料到上官楚辭竟會與師父相遇,當下按捺住好奇,也不上前,隻在旁側一個賣泥人兒的攤子前蹲下,佯裝挑選,一雙耳朵卻早已豎了起來。
隻聽上官楚辭語音清朗,對那女子略一拱手,笑道:
“仙姑安好。在下有一樁怪夢,縈繞於心,百思不解,不知仙姑可願為在下解上一解?”
司徒眼皮也未曾抬一下,隻將手中那朱紅酒葫蘆晃了一晃,淡淡道:
“你的夢,我沒興致。”
尋常人遭此冷遇,怕是早已拂袖而去。
上官楚辭臉上笑意卻絲毫不減,道:
“仙姑莫急。我這夢卻也與這世間常人所夢,大不相同。我敢擔保,仙姑聽了,定會感興趣。”
司徒這才緩緩抬起頭來,一雙桃花眸子,在暮色中似有流光閃爍。
她上下打量了上官楚辭一番,那目光初時平淡,繼而似有精光一閃而逝,終又歸於慵懶。
“哦?你且說來聽聽。”
上官楚辭見她應允,心中一喜,緩緩道:
“我夢見的,並非一日之幻,而是另一段奇異的人生。那人生真切無比,山川風物,人情世故,皆與此地迥異。隻是……”
她頓了一頓,神色間露出一絲悵惘,
“隻是這段夢,近來正漸漸變得模糊。夢中許多事,許多人,都如退潮後的沙畫,任我如何追想,亦是留之不住。仙姑,可有法子,能讓這夢境長存?”
司徒聽罷,麵上神情不變,隻問道:“既是夢,便是虛妄。忘了又有何妨?”
上官楚辭搖頭道:“仙姑有所不知。我曾試著將夢中見聞錄於紙上,以備遺忘。”
“可奇就奇在,待我當真忘了某事,回頭再看那紙上文字,竟也變得陌生起來,隻識其形,不解其意了。”
此言一出,陸沉淵在旁聽得心頭一震。
隻覺她所言之事,荒誕至極,卻又與自己那仙帝之夢,隱隱有幾分相似。
司徒聞言,終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夢,確是奇了。”
上官楚辭亦笑道:“在下所言,句句是實,自然不敢欺瞞仙姑。”
司徒臉上的笑意卻緩緩斂去。
她將那酒葫蘆湊到唇邊,並未飲酒,隻那麼靜靜地看著上官楚辭。
半晌,她才悠悠然地道:“你隻知你這夢有趣,卻不知,它真正有趣之處,究竟在何處。”
上官楚辭心中一動,斂容道:“還請仙姑指點。”
司徒將酒葫蘆輕輕放在桌上,說道:
“待到有朝一日,你將那夢中的一切,都忘得乾乾淨淨了……”
她抬起眼,一雙桃花眸子平靜看著上官楚辭,說出了石破天驚的後半句。
“你這個人,也就死了。”
話音落下,上官楚辭臉上那份素來自若的笑意,霎時間凝住。
……
待到已經不見上官楚辭身影,陸沉淵兀自蹲在原地,心頭思潮起伏,久久難以平息。
他身旁那販售泥人兒的老者見他瞧了半晌,隻道是生意上門,正欲開口招徠,陸沉淵心中卻已是一動,將那隻泥人兒輕輕放回攤上,向著那道青衫身影行去。
暮色四合,街市上的喧囂便如退潮般,一點點地淡了下去,方才還人聲鼎沸的所在,此刻隻餘下三三兩兩的晚歸行人。
陸沉淵在司徒身旁站定,正自躊躇,不知該如何開口。
卻聽她眼角餘光也未掃來,隻將那酒葫蘆湊到唇邊,飲了一小口,這才悠悠然地道:
“都聽到了吧?”
陸沉淵一怔,隨即臉上微微一熱,嘿然道:
“什麼都瞞不過師父。”
司徒輕笑了一聲,轉過頭來,瞧著他道:
“你這小子,心思忒也多了些。方才那番話,聽聽便罷,莫要往心裡去。”
她頓了一頓,見陸沉淵眼中仍有迷惘之色,沒好氣道:
“至於你那些個神神鬼鬼的夢,能忘了,便渾忘了才是正經。”
陸沉淵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那位楚公子的夢呢?”
司徒聞言,眸光閃動,卻不答話。
她又灌了一大口秋露白,淡淡說道:
“天涼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