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如墨。
根據月亮的高度判斷，現在已是午夜，是無論城市還是鄉村，都應該入睡的時間。
木窗之外，卻遠遠地行來一個提著燈的身影。
萊莎不是為了正事而來，艾林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
因為她的腳步很輕，似是怕吵醒感知敏銳的獵魔人，步頻還很慢，頓挫間帶著似有似無的猶疑。
“怎麼了？”
一旁蹙著眉毛的女術士順著艾林的目光看向窗外，但因為角度原因，隻能看見樹影婆娑。
萊莎的身影還很遠，菲麗芭·艾哈特的感知並不如艾林那麼敏銳。
艾林沉默了幾秒，回頭看向菲麗芭·艾哈特：“我似乎有一個新客人，所以艾哈特女士，你……”
“新客人？這個時候？”
菲麗芭·艾哈特起了興致，娉娉婷婷地來到窗外，看了一眼，卻隻能看見黑暗中，朦朦朧朧放大的薪火之光。
她驚訝地回頭看了一眼艾林。
這麼遠的動靜都能被這個獵魔人捕捉到嗎？
“我會留下來，”菲麗芭·艾哈特想了想道，“若真的有不速之客前來，我也能幫幫你，你隻能從眼神當中辨彆，但我確實經受過術士兄弟會偽裝識彆的專門訓練。”
“呃……謝謝，”艾林無奈地笑了笑，“不過來人我認識，不是德拉肯伯格或其他地方的刺客，倒不用那麼麻煩。”
“艾哈特女士可以現在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們要起一個大早前往凱爾莫罕。”
“可我今晚本來就沒打算回去，”菲麗芭·艾哈特眨了眨眼睛，“城堡內院長借住的房間，來之前我就讓管家收拾了。”
“怎麼？來人的身份很特殊，需要我回避嗎？”
艾林聞言，沉默著看了眼前的女術士許久。
女術士微微勾著嘴角，言笑晏晏，讓人分不清她說的到底是實話，還是謊言。
“我這裡隻有一張床，怕是不太好……”
“嗡~”
狼徽輕輕嗡鳴了下。
紫色的魔法輝光一閃而逝，衣物消失的同時，重新變成了那隻灰褐羽毛的貓頭鷹。
“撲棱棱~”
貓頭鷹扇動著翅膀，飛到了橡木桌上。
菲麗芭·艾哈特的態度很明顯，已經無需用語言表述了。
“還需要我離開嗎？”
貓頭鷹抬頭，直愣愣地與他對視，菲麗芭·艾哈特的聲音隨後便出現在了艾林的腦海中。
艾林想了想，深吸一口氣：“不用了，艾哈特女士藏好，彆讓人看見就行。”
反正趕走她，菲麗芭·艾哈特多半還是會在角落窺視。
以菲麗芭·艾哈特現在的表現，這絕對是必然會發生的一件事，還不如敞亮一點，反正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貓頭鷹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滿意的神采。
“放心！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她在艾林腦海中留下一句話，扇動著翅膀，飛到了房梁上。
兩隻小爪子抓緊房梁後，貓頭鷹還向他眨了眨，黑暗中黃玉般明豔的大眼睛。
艾林無語地搖了搖頭。
菲麗芭·艾哈特的保護當然隻是個玩笑。
彆說萊莎的腳步，他熟得不能再熟，不可能有人能偽裝得了。
就算真有術士冒著被神廟發現的危險，又在短時間內，查到了神廟內與他關係最熟的是萊莎，甚至還在極短的時間內，模擬了萊莎的體態和步伐，也不可能能在近戰中威脅到他一個獵魔人大師。
何況以上任何一種可能都低到離譜。
來者，就是萊莎。
“萊莎這個時候過來，是來做什麼的？”
艾林思索著，右手撫在窗台上，正準備翻身越過窗台。
恰在此刻。
萊莎的腳步聲突然停住了，她停在了木屋前的小院。
艾林也在黑暗中，借著提燈的光，看清了萊莎，也因此，他撐在窗台上的手頓了頓，收了回去。
萊莎穿著黑色薄綢的襯衣，令其略有些瘦削，卻凹凸有致的少女身形，在黯淡的火光之中一覽無餘。
深紅的裙裝係著蝴蝶結，裸露在空氣中的纖細小腿上若隱若現的，是女術士剛發明不久，便已風靡整個北方大陸貴婦圈的黑色絲襪。
朦朧火光中萊莎的臉，更是經曆過精心的打扮。
豔麗的紅唇，白皙紅潤得略有些不正常的臉頰。
遠看去，完完全全不像是梅裡泰莉神廟的樸素祭司，反倒像舞會上翩翩起舞的貴女。
當然，萊莎作為伯爵嫡女，從各種層麵上而言，都屬於貴女沒錯。
但這裡可不是貴族的舞會，而是夜深人靜、眾人沉睡的神廟客房。
如此誇張的打扮，可不像臨時有事要說，或者正常告彆時，應該有的裝扮。
艾林甚至都有點懵了。
他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的萊莎，在他心中萊莎一直隻有兩幅模樣。
一個是哈德遜子爵廢棄礦洞中，咬牙切齒、滿眼仇恨的複仇少女，另一個是穿著梅裡泰莉神廟祭司的樸素灰色長袍，善良溫柔，悉心體貼的神廟預備祭司。
五月節之後，那個滿臉灰塵血漬，疲憊為傷者包紮治療的姿態，現在都讓他記憶猶新。
小祭司可從來都沒有這種美豔奪目的姿態。
“她一個梅裡泰莉神廟的祭司，從哪裡找來的這麼多，華貴豔麗的衣服？”艾林難以理解。
“踏~踏~踏~”
萊莎在原地停駐了一會兒，似乎下定了決心，跺了跺腳，徑直向他窗戶所在的走來。
“怎麼辦？”艾林莫名地有些慌亂了。
他本能地瞥了眼頭頂，恰好與貓頭鷹黃褐色眸子對上視線。
貓頭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詢問是不是需要她上場。
“噓——”
艾林連忙搖搖頭，食指置於唇前，示意噤聲藏好。
然後左顧右盼地掃視房間後，咬咬牙，脫去外套和鞋襪，拉開被子，躺在了床上。
為了更逼真一點，他還模擬出了年輕獵魔人連綿的鼾聲。
眨眼間的功夫，便似早已沉入夢鄉。
房梁上的貓頭鷹望著這一幕，不解地歪了歪小腦袋。
這一幕肯定不是真的來了什麼偽裝成熟人的術士，畢竟捆著劍帶的皮甲，都快扔到屋子另一端了。
不過既然艾林刻意囑托了，她自然沒有出聲，而是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視線探出房梁，看向了窗外。
菲麗芭·艾哈特有預感，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或許會非常精彩。
……
她提著燈，在窗台前停步。
提燈的朦朧火光根本照不亮窗戶內的黑暗，不過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地方。
其實根本無需提燈引路。
在過去，無數個白天和黑夜，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她見過這個窗戶無數次，閉著眼睛都能認出來。
隻是過去，每次來到這裡，情節便停滯了發展。
而接下來，在現實中，她要做的是卻她連做夢都不敢想的。
“進去嗎？”
“會被拒絕，還是會被接受？”
“踏出這一步之後，就再也無法挽回了，真的要這麼做嗎？”
“但他明天就要回去了，下次再來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凱爾莫罕有瑪格麗塔了，接下來還會有菲麗芭·艾哈特……”
“錯過了這次，還有下次機會嗎？”
夜色沉寂如水，萊莎的腦海中卻掀起了嘈雜又磅礴的海嘯。
她對她的相貌很自信，對現在的裝束也很自信，茜拉雅、吉塞拉和謝麗娜也都說所有獵魔人都是濫情的，沒有獵魔人會推辭送上門的女人，艾林毫無疑問也是獵魔人，艾林不會拒絕她……
邏輯清晰而又明了。
但偏偏萊莎同樣也知道，艾林雖然是獵魔人，但不是一般的獵魔人。
艾林甚至和北方大陸任何一個男人都不一樣。
窗內隱隱傳來似有似無的鼾聲，那聲音熟悉得令萊莎用力捏住了裙角，緊張得雙手都沁出了冷汗。
【萊莎，誰先來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才能走到最後！】
【既然都有競爭對手了，你就更應該主動！】
【你希望被人代替嗎？】
吉塞拉女士的聲音又在腦海中回蕩，萊莎咬了下舌尖。
疼痛令她清醒，也讓她再次堅定了決心。
她將提燈輕輕放在窗台的邊緣。
“噔~”
輕輕的撞擊聲，在耳邊格外得清晰。
連綿的鼾聲都在此刻停頓，讓她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待鼾聲重又續上，才提起裙擺，輕輕躍入了房間。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當她踏入房間時，鼾聲的音量似乎瞬間變大了不少。
這時候，她應該覺察到不對勁。
畢竟一個獵魔人即便是熟睡了，也不可能讓人靠得這麼近都沒有醒。
但另一件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令她微微蹙了蹙眉頭。
她嗅到了一股與白天複合的自然香氣，完全不同的花香，像玫瑰，又像月季。
不過借著微弱的火光，看了看四周，卻並沒有看到任何盛開的花卉，就連白天的那幾種都一朵沒有。
若不是艾林熟悉的鼾聲，萊莎甚至會懷疑自己走錯了房間。
“早就說了，可以保留下來……”她輕聲嘀咕了一句。
傍晚的時候，她都想好在他離開之後，該怎麼照顧那些花草植物了。
以艾林和梅裡泰莉神廟的關係，一般的獵魔人可不會對朋友這麼客氣……
“這樣的他又怎麼會是一般的獵魔人呢？”萊莎在心裡歎了口氣。
她將提燈輕輕放在橡樹桌上，循著鼾聲的方向看去。
艾林背對著她，側身而眠。
“還沒醒嗎？”
萊莎感覺有些不對勁。
她又走近了幾步，鼾聲的頻率仍舊絲毫未變。
此刻，再怎麼遲鈍的人，也知道床上的獵魔人早就醒了，又何況是短短幾月便越過學徒，順利晉升為祭司的萊莎。
意識到這一點後，她緊張地攥緊了裙擺，卻並沒有出聲。
這時同樣如此緊張的卻不止是萊莎。
房梁上貓頭鷹小心探出去的黃棕色大眼睛裡，滿是興奮，利爪深深陷入了木頭中。
艾林全身貫注地控製身體，不使劇烈跳動的心臟，影響了呼吸和偽裝的鼾聲。
說實話，他可以漠然地看著菲麗芭·艾哈特赤裸的身軀，然後冷靜地誇一句“好看”，即便菲麗芭·艾哈特再加多問一句“哪好看”，他都能麵色不變地從上到下挨個誇一遍。
但麵對裝扮隻是比平常隆重，又豔麗幾分的萊莎，艾林這時竟有些慌亂，不知所措。
他知道萊莎應該發現了他在裝睡，他希望萊莎喊醒他，或者直接離開。
前者他可以自然地解釋一番，然後和她告彆之後，勸她回去。
後者甚至更好，就當今晚一切從未發生。
但那個他從地底救下的女孩，似乎兩者都不願意去做。
她靜靜地在那站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些什麼之後……
她又靠近了一步，兩步，三步……走到了床邊。
急促又緊張的呼吸，艾林聽得一清二楚，讓他都有些緊張，大腦一片空白。
“她想做什麼？”
然後……
他聽見女孩深吸了一口氣。
“窸窸窣窣~”
一陣輕微的異響中，什麼東西滑落，從半空墜在了地麵上。
接著……
一件、兩件、三件……
將這一切動靜都收入耳中的艾林，瞬間都懵了。
不知道為何，他忽然想起了剛入夜，離開會客大廳時，萊莎那意外灑脫，決絕果斷，仿佛想通了什麼，下定了某種決心的神態。
但他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決心啊？！！
剛才他之所以下意識逃避，也隻是覺得萊莎是想向他表白，如此突然地襲擊，讓他現在還沒有想好該怎麼回答。
他當然對萊莎有好感，他也對瑪麗有好感。
但現在又是班·阿德，又是裡斯伯格民事合營組織，又是狂獵和白霜，真的還遠遠未到兒女情長的時候啊！
萬一他有個什麼不測，確定了關係，對情感的傷害，肯定比沒確定的要深。
而且這也牽扯不上耽誤不耽誤的，他現在才十四歲，萊莎和瑪麗也不大。
他們完全有大把的時間培養感情，在相處中，確定彼此之間是否合適。
更何況……
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都沒一個月啊……
萊莎她……
等等！
艾林猛地打了一個激靈，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菲麗芭·艾哈特還在房梁上！
正當他停止偽裝，起身想回頭說些什麼……
一團冰冷又熾熱的火焰，從背後包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