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冰冷又熾熱的火焰，從背後包裹了艾林。
他的身體瞬間僵住了，不敢動彈。
視線猛地上移，瞪視從房梁探出小腦袋暗自窺視的貓頭鷹。
貓頭鷹縮了縮腦袋，又不舍的再一次探出，黃褐色的鷹瞳在黑暗中，近似猩紅，躍躍欲試。
艾林又瞪了一眼，卻發現貓頭鷹直接避開了他的視線。
等回頭再和菲麗芭·艾哈特算賬……艾林咬了咬牙。
早知道會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就不該留什麼情麵，直接趕她……
艾林忽然麵色一變，按住了女孩不知方向，胡亂挪動的手。
女孩雙手柔軟又冰冷，像凱爾莫罕剛入冬時下的初雪，又像落葉楓被積雪壓彎的纖長枝條，一接觸到他的手，便禁不住地顫抖。
她在害怕。
自己都害怕成這樣，怎麼還非要亂來？
艾林都有些哭笑不得了。
不過這樣的萊莎，反而讓他鬆了口氣。
“萊莎，”感受緊貼後背顫抖的觸感，艾林斟酌著語句，以儘量溫和的語氣道，“既然害怕，為什麼還要來？”
“我……我不害怕！”似乎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小祭司執拗地又笨拙地貼了上來，雙手還想再動彈。
艾林一隻手便鎮壓了女孩的反抗：“你在顫抖……”
女孩沉默了片刻，聲音顫巍巍地反問：“為什麼不接受我？”
“神廟的老祭祀們都說，狼學派的獵魔人從來都不會拒絕送上門的女人，難道我在你心裡一點魅力都沒有嗎？”
“當然不是，”艾林道，“你很漂亮，萊莎，個性堅強又溫柔體貼，怎麼會沒有魅力？”
“艾爾蘭德上上下下近萬人，誰不喜歡你？”
女孩在艾林的耳邊絮語埋怨後，歎了口氣，“但要是不刻意回想，你比那些貴族成年宴會中花枝招展，人人厭煩的雄孔雀，都要成熟多了，所以……”
女孩頓了頓，似乎忽然汲取到了莫名的勇氣。
環住了他的嬌嫩手臂，微微緊了緊，他背部心臟的位置，摩挲著貼上了冰冷的觸感。
那是女孩的側臉，她想從那戰鼓的轟鳴中，聽出心上人的心聲。
“為什麼呢，艾林？為什麼要用這種理由敷衍我？”她極細小的聲音，像在叩問，又像在虔誠地祈求，“為什麼不願意接受我？你討厭我嗎？”
雛菊的香味如海浪拍打頑石。
艾林的心臟瞬間漏跳了一個節拍。
“你喜歡我，”小祭祀語氣篤定，“我聽見了，你是喜歡我的。”
艾林呼吸一滯，差一點就答應下來了，但屋頂極難忽略的一道視線，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深吸一口氣，艾林輕聲道：“沒人會討厭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孩，但抱歉，現在的我，分不出精力在兒女情長上。”
“為什麼？”小祭祀嘶聲質問。
艾林沉默了許久：“萊莎，我是獵魔人。”
“獵魔人隨時有可能死在哪片荒野，遺跡洞穴、森林的無人角落……”
“你不是一般的獵魔人！”
“可我的敵人也非同一般，”冷靜下來的艾林沉聲道，“班·阿德、裡斯伯格民事合營組織、狂獵、邪神……”
“萊莎，我不是一個好選擇，所有獵魔人都不是。”
“就如你說的，我們濫情，性情涼薄，際遇危險，死神的鐮刀卡在每一個獵魔人脖子上，隨時有可能揮下。”
細數前世傳奇獵魔人傑洛特的女人，女術士葉妮芙、特莉絲、梅裡泰莉神廟的愛若拉、吟遊詩人“小眼睛”艾希·達文、牛堡學院的夏妮，真的有任何一個人幸福了嗎？
“你可以留下來當梅裡泰莉的聖子！”小祭祀攥緊艾林的手，“那樣就再也不會有任何危險了，而且伊安娜、南尼克，神廟裡的祭司們都喜歡你。”
“我是獵魔人，”艾林歎了口氣，“狼學派的獵魔人，成為梅裡泰莉神教的聖子之後，我獵魔人的身份依舊不會改變。”
若是敵人真的隻是班·阿德、裡斯伯格民事合營組織，哪怕是還有狂獵，他說不定就答應下來了。
但白霜……
滅世的白霜是北方大陸所有人都無法逃避的最終審判。
甚至上古之子希瑞都不知身處何方，不知會不會被再出現的當下，他都有可能是白霜唯一的解法。
艾林怎麼可能安於平靜，靜靜等待死亡來臨，等待一場跨越諸界的白霜，殺死他，還要將他珍視的一切冰封。
“你已經從一個火坑中跳出來，有了穩定的生活，關心你的人，崇高的事業……”
他的語氣越發的平靜。
“我能看出來你喜歡做一個祭祀，你喜歡救人，醫治傷者，能從中獲得成就和喜悅，就不要再踏入另一個火坑了……”
身後的小祭祀沉默了許久，久到艾林都以為時間的長河在此刻凝滯。
“所以……”
小祭祀試探地問：“真的不是因為討厭我，不是因為法蘭茜斯卡、瑪格麗塔和菲麗芭·艾哈特，隻是因為我們‘還小’，還有男巫、狂獵的威脅？”
艾林：？
我剛剛那番話還能從這個角度理解？
這火坑，你是非跳不可了？
還有……
艾林瞥了眼房梁上探頭探腦的貓頭鷹。
瑪麗可以理解，法蘭茜斯卡也不難懂，畢竟在哈德遜子爵的廢棄礦洞，以萊莎的視角，他們兩個確實舉止有些親密、但為什麼會有菲麗芭·艾哈特？”
“為什麼會有菲麗芭·艾哈特？”他忍不住問道，“我今天才認識她，會客廳裡我們說過的話怕是都不超過十句……”
“我在你心裡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貓頭鷹也好奇地歪了歪頭。
萊莎在他耳邊哼了一聲：“你是禁欲的修道士，但禁不住身邊的都不是守身的修女。
“尤其是女術士，我聽人說獵魔人與女術士，肌膚相觸會有某種特殊的快感。”
“法蘭茜斯卡、瑪格麗塔都是術士，誰能保證下一個不會是菲麗芭·艾哈特？”
說得我跟唐僧肉一樣……艾林無語地搖了搖頭。
菲麗芭·艾哈特的理想型可不是他這款。
“你多想了。”艾林搖搖頭，沉默著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怎麼儘快將這件事了結，不讓房梁上那個已經吃瓜吃到飽的貓頭鷹再吃撐了。
萊莎則是不置可否。
若是其他獵魔人可能真的是多慮多想，但艾林是不一樣的，沒人比她更懂艾林的特殊性。
艾瑞圖薩的女術士，因邪神降臨來梅裡泰莉神廟之前，除了薇拉女士，她見過的兩個女術士法蘭茜斯卡和瑪格麗塔·勞克斯·安蒂列，兩個女術士都對艾林有特殊的情感。
法蘭茜斯卡的身份甚至還是精靈族的公主。
艾林就像梅裡泰莉神廟常用的紅花，不僅色彩鮮豔，治愈了傷勢之後，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上癮。
而每一個女術士都是易上癮的體質，越是接觸艾林，越容易沉溺。
菲麗芭·艾哈特真的能豁免？
何況彆說女術士，就算不是女術士又如何？
萊莎在心裡歎了口氣，用力嗅著帶著血腥味的安全感，抱緊懷中頑石般堅硬的身體。
“萊莎……”
“不要說話，艾林，不要說話。”萊莎的臉緊緊他的後背。
溫熱從後背心臟的位置，穿過橫亙於胸腔中間，隔斷心臟的脊柱，落下。
一滴、兩滴、三滴……
襯衣上下起了暴雨。
“我會離開的，艾林，離開前，再給我些時間……”
艾林凝視著牆壁內側牆壁的空無一物，深深吸了一口氣。
就這樣靜靜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暴雨轉小雨，小雨轉陰，陰天卻未有晴朗的跡象。
“我會等你的，艾林。”
在木床的吱呀聲中，萊莎收回了懷抱他的雙臂。
艾林聽著她慢慢起身，窸窸窣窣地穿衣。
正有些莫名失落的時候，雛菊的清香再次如潮水湧來。
艾林的臉頰被輕輕吻了一下，像一朵花落下又被風吹起。
留下一句話，萊莎帶著空落落的遺憾，離開了。
“你不是火坑，你是梅裡泰莉女神予我的應許之地。”
——
房間裡沉寂了許久。
應許之地並不隻是梅裡泰莉神教教義中的神國，北方大陸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有供虔信徒，過世之後前往的神靈國度。
但若窮究教義，應許之地似乎又有更深切的意味，祂來自北方民族起源的“最初的登陸”之前，是理想國，是精神救贖之地，是最終的歸宿。
“嘖嘖，你是梅裡泰莉予我的應許之地。”
“少年人的愛情啊！真是美好！”
菲麗芭·艾哈特振翅而落，化作了那個美豔的女術士。落地後，她召喚出衣物，就在艾林麵前慢條斯理的穿上。
“戲也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艾林坐在床邊，也不抬頭看這香豔的一幕，麵無表情地趕人。
現在的他沒心情再和菲麗芭·艾哈特虛以委蛇。
悠悠雛菊的香氣，源頭雖然早已離開了，但餘韻縈繞，久久不散。
明明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萊莎離開了，又沒有破壞兩人的關係。
但艾林總覺得房間內的氧氣似乎突然消耗殆儘，又像轉化氧氣的肺部，吸入的並不是輕飄飄的氧氣，而是沉重的膠質，燒熔的岩漿和鐵水。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菲麗芭·艾哈特也不在意艾林的態度，彎身勾起腿上的絲襪，“今晚我就住在你這裡了，明天直接跟著你一起去凱爾莫罕。”
“隨你……”艾林無力地擺擺手，起身將窗戶的撐杆又撐大了幾分。
夜色漆黑如墨，萬籟俱寂。
神廟裡叢生的林木濃密又陰鬱，仿佛暴雨天的烏雲，沉浮於人世間。
“放心吧，”菲麗芭·艾哈特的聲音，突然自他身後傳來，“隻要我們能把亨·格迪米狄斯救出來，班·阿德、裡斯伯格民事合營組織、狂獵都不會是問題。”
“到那時，不僅是梅裡泰莉神廟，艾瑞圖薩，乃至術士兄弟會推平阻礙在你，你們狼學派麵前的一切阻礙。”
“那時候，你多的是時間，和你的女祭司、女術士遊山玩水，享受生活。”
艾林回頭看了菲麗芭·艾哈特一眼，真的想問一句，你是不是真的知道阻礙在他和狼學派之前是什麼。
彆說白霜了，僅僅隻是狂獵，就不是術士兄弟會能對抗的。
不過他能察覺到藏在女術士傲慢話語中的關切，所以他隻是點點頭，倒了聲“希望如此”，便讓出了床位，盤膝於地麵閉目冥想。
等再睜開雙眼，便是第二天清晨。
菲麗芭·艾哈特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房間。
簡單收拾好行李，艾林便與維瑟米爾、丹提、弗雷德、埃爾尼等一眾年輕獵魔人，在木屋前的空地會和。
聊了一會兒回去之後，首席索伊和學派可能的態度後，菲麗芭·艾哈特準時通過傳送門前來。
然後好女孩從天而降，伊安娜和南尼克帶著神廟不少祭祀前來道彆。
萊莎也來了，藏在伊安娜和南尼克的身後，與往常一般無二地站在南尼克的身邊，目光坦然地與他對視，就好像昨夜什麼都沒有發生。
再之後是代替梅森公爵，前來相送的亞瑟和薩拉，他們帶來了狩獵食屍生物的賞金。
那是一筆相當大的，遠超約定的數字。
不多久，隨著一聲粗獷的啼鳴。
“唳～”
大獅鷲從地麵騰空而起。
“回家了。”維瑟米爾感慨了一句，語氣中卻未有多少輕鬆和愉悅。
凱爾莫罕還有不少麻煩等著他們。
艾林低頭看著越來越小，變成一個小方塊的神廟，腦海中又響起了小祭祀的聲音。
“你不是火坑……”
“你是梅裡泰莉女神予我的……應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