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殷惟郢嗤笑一聲,這小娘真真自怨自艾,心悅君兮君不知…何來的君不知,陳易這種好色之人,哪怕哪裡都很粗糙,唯獨情愛上極為心細。
與其說是陳易真的不知林家小娘的情思,不如說是她希望陳易不知道,任由她沉浸離愁中。
殷惟郢撚著香囊看了一會,末了,輕輕把方地蓋在上麵……
陳易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心底莫名覺得好笑。
殷惟郢仰起臉,錯開他的目光,輕聲道:“那我這回可是要幫你大忙了。”
“大忙?”見她略有不滿的蹙眉,陳易失笑道:“算是,行吧。”
殷惟郢慢慢倚靠過去,挨著他肩,柔聲道:“那你是不是該…喊聲‘好姐姐’聽聽?”
陳易聞言譏嘲一笑,“你想太多。”
女冠登時不悅,道:“幫你這麼大的忙,叫聲好姐姐不是應該的嗎?隻是占一句口頭之利而已,又不是要反過來采補你。”
“哦?你想反過來采補我?”
“不…我可沒有,”殷惟郢頓了頓,清聲道:“你避重就輕。”
陳易掃了她一眼,也不是說一句“好姐姐”有多大緊要,隻是殷惟郢從來都是得一寸進一尺的性子,今日叫她“好姐姐”,來日她就要叫“好媽媽”了,這口子可不能亂開。
見陳易不肯鬆口,殷惟郢心底不快,林琬悺她已帶上了山,若不趁勢要挾,以後再遇到同樣的機會,要等到猴年馬月?
“你不叫,我便不幫你了。”女冠道。
陳易挑眉道:“有的你選?”
聽他這語氣,殷惟郢決心閉口不跟他爭,而閉口便是不鬆口,她側眸遠眺天際。
陳易也不著急,女冠這般不配合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放以往勢必要直接迫她低頭,可是小彆勝新婚,他還是很樂意寬厚些。
二人便在亭中靜謐一陣,享受著共處的時光,都目不斜視,各望各的大好天光,眼角餘光卻都是彼此的身影。
嗖嗖山風刮過,天色變得有些倦怠,她無聲又默默地倚靠過來。
陳易順勢一隻手摟緊她,殷惟郢思緒暗流湧動,他雖未鬆口,可這何嘗不是一絲預兆。
不過,還是要他親口明言才有保證,殷惟郢道:“真不能叫?”
“不能。”
“絕對不能?”
“……”陳易不想把話說絕對,索性沉默以對。
殷惟郢心起漣漪,似福至心靈,輕聲道:“哪怕是有朝一日呢?你今日叫也成、明日叫也成,成千上萬年後的某一天叫也成,我隻要個明信罷了。”
女冠的嗓音少有的溫溫順順,卻又有點不太在意的仙子氣韻,似是蜻蜓點水後掠起的一點水光瀲灩。
陳易把眼簾垂低,望著地麵思考了會,亭心石光滑地倒映得她衣裳如雲似霧般,無意識竟怕她就此飛走,留不住她。
她既然這般舉案齊眉,那答應下來也不是不行,反正有朝一日,也不知是哪一日…陳易想了好一陣,微微頷首。
殷惟郢低聲道:“親口說,不親口說不算。”
陳易側眸瞥了她一眼,道:“那好,我答……”
隨著他的話音一字一句落下,殷惟郢也一點點勾起嘴角。
就在這時,忽有微風襲來,一個嬌小的身影領著一女子越過花苑,
“陳易,你看看我帶了誰來見你?”
殷惟郢勾起一半的嘴角瞬間僵在臉上。
陳易的話戛然而止,猛一轉頭,就見殷聽雪喘著粗氣走來,手裡拽著一身著孝服的憂愁女子,林琬悺比過去瘦削了許多,他眨眨眼睛,又覺得她天生就這麼瘦。
良久後,他半是驚奇半是疑惑道:“你…你來了?她…她來了?”
女冠人都傻了。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這林琬悺怎麼這時蹦出來了?!
殷惟郢腦子還在運作,下一刻渾身泛起雞皮疙瘩,她那夫君側過臉,默然掃了她幾眼。
她一下打了個激靈,刹那間舉手投降的心都有了。
她趕緊按捺住,乾笑了兩聲,找補道:“你看,我多知你心意,把她給你帶來了……”
“哦?”
殷惟郢一時忐忑不安,他煞有其事起來極難應付,女冠在此處吃過他太多的虧,念頭急轉道:“我處處為你著想,不過是有些小心思,你便又要籍此發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罷,她佯裝委屈地咬唇道:“我不過想給個驚喜你,這也有錯?”
仙姑這副模樣實在是讓人不能不動心,陳易眼下耳根子又軟,何況林琬悺還在那裡,便拍拍殷惟郢的肩膀冷下聲道:“你先等著,我們之後再算。”
聽到這語氣,殷惟郢無聲間鬆一口氣,陳易最可怕的時候反而是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你,一句重話也不說,跟你慢騰騰地談,叫人毛骨悚然間被摧垮心防底線。
眼下這種還好,再怎麼著也是輕拿輕放,殷惟郢麵上仍低頭抿唇的作態。
林琬悺定在原地,那熟悉的身影愈來愈近,逐漸擠占視野,她的呼吸也隨之急促,嗓子有異物感,想吐聲音,卻隻有嘶嘶的呼氣聲,像是催命符,以叫她忽然很有死在他麵前的衝動。
當他完全來到麵前,停住腳步,人雖停,可是…腰間的香囊還在搖晃,她旋即又依依難舍,涓涓細流淌過冰冷荒蕪,久經寒冬重見開春時,往往叫人不舍得這時死。
“你…你不守寡了?”
林琬悺一下驚醒過來,他第一句話就叫人掃興。
但也是掃興的話才能叫她清醒。
林琬悺在原地站定,良久後道:“是你…是你……”
“嗬,怎麼一副見到我很意外的樣子,不是早就知道會見我嗎?”陳易反問著。
臉上的嗤笑總叫林琬悺刺眼,她深深看了一眼後,便低頭不看,目光落在那香囊上。
“…還給我……”
“什麼?”陳易不明其意。
林琬悺指著他腰間的香囊道:“我是為了拿回這個才過來的,不然才不費心。”她用力道:“是我那時鬼使神差瞎了眼。”
“好,那就還給你。”陳易乾脆利落地解下香囊。
“啊?”
林琬悺登時呆立原地。
陳易把香囊遞過來時,她的手僵硬地敞開,一動不動,陳易在上麵放好,要脫手時,一直小手按了過來。
瞧著呆立的林家小娘,殷聽雪眨了眨眼睛,立刻大驚失色道:“這怎麼能行,她都送給你了,你也收了,而且…我很喜歡這香囊的……”
林琬悺回過神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拿著也不是,鬆手也不是,就僵持在那裡,咕噥道:“你也掛了這麼久了……”
“說得對,掛這麼久也看厭了。”
陳易說著便把香囊強塞到林琬悺手裡。
林琬悺徹底呆在原地,她嘴唇顫動了又顫,兩行清淚無聲滑落。陳易轉身而走,目不斜視,頭也不回。
殷聽雪見她不動,一把捉走那香囊,收了起來。
他的身形逐漸遠去,隱沒在枝繁葉茂裡,林琬悺直直看著,雙腿似枯木般矗立泥濘裡,她一時甚至都不知道要去追。
於是殷聽雪撒開丫子跑了。
嬌小的身影穿梭在枝繁葉茂間,又闖入花團錦簇裡,撲出來又撲回去,像在追蝴蝶,寬大的居士服迎風翻飛。
等了不知多久,林琬悺遠遠看見她朝自己招了招手,小狐狸看上去非常努力、非常艱辛。
林琬悺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腳已經動了,跑了過去。
再度見到陳易時,他手裡拖著那藍底繡金字的香囊,呈現到自己麵前。
還不待他再開口,林琬悺就道:“你還是留著吧!”
陳易挑了挑眉頭道:“哦?怎麼又不要了,你不是想拿回去嗎?拿吧。”
林琬悺一時啞口無言,眸子水光盈盈,低聲道:“…你說過不會忘了我的。”
陳易嗤笑了聲,把香囊收了回去,但不急著係回腰間。
殷聽雪看了看兩人,雲朵滑過天空時,識趣地退了開去。
小狐狸總是乖順,也常常為他著想,陳易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順便補充了一點——還從不使壞。
耳畔傳來細微喘息,陳易慢慢回過頭,林琬悺無聲啜泣著,陳易默默屈指刮去臉上的淚滴。
“想好了?”好一會後,陳易問道。
林琬悺低垂著頭,不知怎麼回答,點點頭又搖搖頭。
陳易便把香囊抬起。
“你給我點時間,給我點時間,求你……”她近乎懇切地說道。
陳易不動聲色,既沒有收回,也沒有給出去,隻是默默看著她。
好一陣後,林琬悺終於緩過神來,薄唇間似有千言萬語,可是欲言又止。
陳易用不耐煩的口吻道:“有話快說,沒時間給你拖。”
“我…我是來找你的……”林琬悺吐字著,仿佛說這句話很用力。
陳易不鹹不淡道:“真的?”
“真的。”
“那你還有點悟性。”陳易調笑了下。
林琬悺搖搖頭,不耐這種放浪的舉動,猶豫躊躇後問道:“……你當真對我有意?”
陳易笑了笑,順著她話點了點頭。
林琬悺垂下眉眼,憂苦道:“哪怕你對我有意,卻也娶不了我,哪怕我想嫁你,可不是對你有意。”
陳易不免百無聊賴,她陡地抬起頭,想補充什麼,薄唇嗡動好一會都沒動,他就更覺無趣了,自己這一輩子跟許多女人都有糾葛,周依棠也好、秦青洛也罷,但沒有一個像林琬悺這麼剪不斷理還亂。還在京城裡的日子,陳易偶爾不經意聽到崔府的狀況,果然,樹倒猢猻散,林黨垮台後崔府跟著沒落,變得門可羅雀,林琬悺在這環境下就愈發難堪,她仍舊被夾在間隙裡,親族裡沒人真心待見她,連她也不待見自己,所以才會分外糾結,迎著自己的目光,她的臉頰漸漸失去血色,嘴唇顫動的幅度愈來愈小,她在怕,怕得很糾結。
糾結…這女人總是這麼糾結嗎?
陳易暗歎一聲,直接與她錯身而過。
林琬悺努了努嘴,最終也沒能說什麼,唯有低下腦袋。
啪!
林琬悺嬌軀一震,突如其來的生疼逆著自脊椎尾部逆流而上,她轉過頭瞪大眼睛,失色的臉龐轉眼紅透。
那人戲謔譏嘲道:“你糾結個什麼勁,有的你選嗎?”
突如其來的粗魯之舉叫林家小娘不知所措,她生這麼大從未被男子這樣碰過,沾滿江南靈氣的秋眸瞳孔打顫。
她想退後兩步,陳易就壓了過來,撚起她下巴,桀桀道:
“生得還是好看的,骨相就不錯,說起來那裡還算有二兩肉。”
“你、你要做、要做什麼?”林琬悺哪裡聽過這種放浪形骸的話語,聲音都是碎的。
“要做什麼?好問題,要你趴你就趴著,要你洗乾淨等你就等著,在這給我糾結來糾結去,當你是周依棠還是殷惟郢,還是秦青洛?你不想想,你比得上她們嗎?嗯?”
林琬悺身子輕顫,臉頰充血:“你、你怎這般無恥!”
她掙紮著想要推開陳易,陳易不給她機會,反手便按住她的雙手,兩步上前把她逼得跌坐,她剛想昂頭撞過去,卻驚覺他的臉探了方寸間,快要親上了。
林琬悺停了一停,想要再逃時,陳易直接就親了過去。
這幾乎是猛虎撲食,林琬悺臉都有點扭曲,一時呼吸得緊,小寡婦的眼睛往上翻了翻。
唇分後,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陳易看在眼裡。
陳易可不想跟這小寡婦糾結來糾結去了,把自己繞進去都要擰成麻瓜,一場千裡的跋涉,不過是為了做愛而不得的告彆——這般的叫人隱隱胃痛的故事陳易看太多了,他不會當其中一個。
先生米煮成熟飯,確定好關係,以後她愛怎麼糾結就怎麼糾結,跟個一團亂麻似的,自己何必要陷入其中。
他默默起身,把她丟在這裡,道:“明晚來找我,明白麼?不明白的話,你就等著吧……”
林琬悺坐在地上,臉頰紅得透徹,她不知所措地看著那人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視野裡,她久久呆坐那裡,久久……
她起身時忽地想,
起碼那香囊,他沒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