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之年有三十多歲,他投附李善道的時候,雖然是“虞鄉群盜”,但其實他的出身不算草根,非是尋常百姓家的子弟,而也是個小官宦子弟,他的祖父、父親分彆出仕北周、隋,官各至州記室、郡曹掾。隋末天下大亂以後,他趁勢聚了宗兵、鄉人千餘,乃入虞鄉山中為盜。
投附李善道之前,他與虞鄉群盜中的彆的幾個盜首,對要不要投從李善道,亦是有過討論。
有的盜首,自在慣了,認為不論誰來河東,唐也好、漢也好,他們隻管在山中快活就是,何必投靠他人,自尋束縛?但王敬之到底出身不是白丁,他深知亂世之中,單靠一己之力難以長久立足。投靠李善道,不僅能借勢自保,賣點力的話,也許還能為家族謀得榮華富貴。他在虞鄉群盜中的威望很高,遂說服了彆的盜首,最終他們這才決定歸附李善道。
可是萬未料到,從了李善道後,非但家族沒能謀得甚麼大富貴,反因王君廓的再三利用,他們的部曲日漸減少,以至於今,就連生存下去,都將要成問題了,於是走到了當下這一地步。
這時,聞得李善道質問,王敬之沉默了會兒,自知難逃一死,倒豁將了出去,畢竟他投李善道前,為一地小霸,也有些膽勇,遂抬起了頭,直迎李善道的視線,慘然說道:“大王,小人雖落草為寇,亦知忠義二字。今日事已至此,何怨何悔?願領死!隻求大王開恩,放過小人等的親屬、小人手下的兄弟,讓他們各自謀生,免遭牽連。叛逆之罪,小人願一身擔之!”
“你擔得起麼?”
王敬之苦笑一聲,說道:“大王明鑒!小人今反,實出於迫不得已!要非王君廓反複逼迫,小人豈敢背叛大王?大王當知,小人等從投大王時,部曲四五千眾,現如今,因王君廓一再用小人等的人頭,換他功勞之故,部曲凋零至僅存千餘!大王,小人等奔投大王,本欲效忠,無奈形勢所逼,求生無門,故此才出此下策。大王若能寬恕小人等的親屬、小人的手下,小人來世,銜草結環,以報大王今日之恩!大王若不肯寬恕,罷了罷了!小人也無話可以再說。”
卻這王君廓屢次用王敬之等部作誘餌這事兒,李善道有所耳聞,但他每天需要處理的東西太多,而且王敬之等部既然撥入進了王君廓營,怎麼用他們,也就是王君廓的事兒了。因此,李善道此前,沒有問過王君廓這件事,隻是王君廓部每有立功,他便加以賞賜而已。
聞得了王敬之此言,李善道曉得他所言不虛,摸了摸短髭,沉吟了下,說道:“王敬之,你休得說王君廓如何雲雲,我隻問你,我待你薄不薄?”
王敬之低頭,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答道:“大王待小人等誠厚!但是大王,民諺雲之,‘縣官不如現管’,大王待小人等再厚,管著小人等的可是王君廓!大王之恩,小人半點不敢忘之,然王君廓再三驅使,致小人等部曲死傷殆儘之苦,小人等委實也是受不了了!”
“你說不敢忘恩,可你不但叛了,且將李二牛殺了!你不知李二牛係我帳下舊人?”
王敬之麵露愧色,澀聲說道:“大王,李校尉之事,實非小人本意。李校尉機警過人,不知怎的,他竟是察出了小人心萌叛意,小人擔心他向王君廓告密,沒有辦法,隻得將他害了。”
“你背叛,是因為王君廓苛待你;你殺李二牛,是因你擔心他告密。說來說去,錯皆在彆人,而不在你,你都是被迫無奈之舉。王敬之,我卻不知你巧舌如簧,卻有這般口才。”
王敬之伏拜叩首,說道:“大王,小人知罪,敢請領死!唯乞大王,饒過小人等親屬、部曲。”
李善道轉顧帳中的竇建德、屈突通等,說道:“公等以為,何以處置為宜?”
竇建德第一個起身答話,慨然說道:“大王,臣已進奏過臣的建議,宜當株連九族,儘殺之!”
屈突通等紛紛附和,大致也都是這個意見。
李善道收回視線,重投到王敬之等幾人身上,說道:“王敬之,諸公之議,你可聽到了?”
王敬之顫聲答道:“小人聽得真切。但求大王開恩,念在小人等昔日微功,網開一麵。”
背叛不成,王敬之等對自身的生死,早已不抱幻想,現隻祈求能保全他們部曲、尤其是他們親屬的性命。一時間,不僅王敬之哀聲懇求,其餘幾人亦皆叩頭不止,乃至有淚如雨下。
李善道默然良久,拂袖起身,負手歎道:“我聞之,‘上天有好生之德’,又聞之,‘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我又豈不講道理,好殺之人?然又有言之,‘法紀不可廢’,否則何以服眾?汝等雖叛我,顧念親屬、部曲性命,可稱有情。彼等的親屬、部曲,我不會株連,但你們的人頭,我不得不取!”令道,“將王敬之等諸叛臣斬之,懸首轅門示眾,充其諸家訾財,賜李二牛家。其餘王敬之諸叛臣之在軍中的親屬、部曲,不作追究,悉釋之,給其口糧,由之還鄉。”
王宣德、王湛德等帳下吏凜然接令,便押著王敬之等出帳。
王敬之到了帳門口,掙紮著站住身,回顧李善道,既感激又淒傷地大聲說道:“大王寬恕小人等親屬、部曲之恩,小人等死不敢忘!來生必做牛做馬,為大王報恩!”
權力,什麼叫權力?
卻這權力就是,殺了他們的人,他們還得感恩。
實情來說,王敬之等的背叛,誠情有可原,李善道令行軍法的時候,也有過猶豫。隻是思來想去,叛逆之罪,不論出於緣故,確實都不可饒恕。這個口子一開,軍紀國法就形同虛設了。這幾個人,是非殺不可。但竇建德等所建議的株連九族,李善道卻既存憐憫,自就不會采用。
李善道望著王敬之等押出帳外,不多時,幾人的人頭被王宣德、王湛德等依次捧入帳中,請他觀看。李善道看之稍頃,百感交集,搖了搖頭,揮手說道:“將首級懸於轅門,以儆效尤。”
王宣德等便將王敬之幾人的人頭又取出去,就掛在了轅門高杆之上,血跡斑斑,隨風輕搖。
人頭捧進帳中時候,灑在地上的有血跡。
屈突通等將看了幾眼血跡,多是神色如常,竇建德表麵也是如常,心中不免觸動!同為降臣,他此時此際,會有什麼想法?卻除了他自己外,彆人難以知曉。且也無須多言。
天亮時分,王君廓、蕭裕等率部凱旋到營。
李善道果是親出營外迎接。
進大營轅門之時,王君廓一眼看見了王敬之等的人頭,啐了口唾沫,險因王敬之的背叛而使他獲罪的惱恨,現猶未消,忍不住指著他的人頭,罵道:“小東西!懸首轅門,咎由自取!”
蕭裕亦瞥見,則是暗歎:“亂世之中,生死無常,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
諸人到了議事帳,李善道一邊令犒賞王君廓、蕭裕部的兵馬,一邊令取飯菜,親自為二人斟水,以水代酒,慶功與之。蕭裕、王君廓才還,一夜未睡,飯後,叫他倆休息去也。到下午時候,李善道鳴鼓召將,在議事帳中,再次召開軍議,計議底下來的仗,如何趁勝具體進行。
……
北邊數十裡外。
黎陽城東,宇文化及部主營。
宇文化及已接到了元禮部大營被攻破,追擊途中又遭一敗的詳細軍報。
他臉色陰沉,緊握雙拳,怒道:“李善道當真狡詐,用詐降之計,便連元禮,也敗在他手中!”
“詐降”何意?原來元禮在軍報中,將王敬之的投降,誤以為是了“詐降”。
坐下一人,相貌與宇文化及相似,年紀比他輕,可不就是其弟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皺著眉頭,說道:“阿哥,俺細細揣摩,王敬之的投降或許並非詐降。”
“此話怎講?”
宇文智及說道:“一則,王敬之是新投李善道之士,他對李善道沒甚忠心,是有可能的;二則,元禮大營被破時,他尚在元禮營中吃酒,隨其投降的部眾亦多在飲酒作樂,若真是詐降,焉會如此散漫?肯定是會早有預備,以響應王君廓部之襲營。綜此,俺覺著他不是詐降。”
宇文化及琢磨了下,不得不認為宇文智及說的有理,點頭說道:“阿奴,照你這麼一說,倒也是,莫非王敬之的投降,還真不是詐降,是真心歸順?”
“阿哥,王敬之如是真心歸順,則元禮此敗,依俺看來,就是小事,不值得阿哥動怒。”
宇文化及沒聽明白,問道:“阿奴,你這話,什麼意思?”
“風起於青萍之末,觀一葉落而可知天下秋也。阿哥,李善道打完河北打河東,看似士氣如虹,兵強馬壯,實則隱患暗藏。他軍中的降臣降將,又何止王敬之一個?”
宇文化及神色一動:“阿奴,你說的是?”
“屈突通、李靖、竇建德、宋金剛、魏刀兒、羅藝、高開道、王薄諸輩,包括黎陽城內的薛世雄等等,或本為隋之重臣,或原割據州郡,作威作福一方,今雖或因兵敗,或因慕利,皆被迫從附於李善道,然俺料之,彼輩必然心有不甘,各懷異誌!阿哥,此不正你我可用之機?”
宇文化及撫須說道:“阿奴,你是說,可用離間之法?”
“阿哥,正是如此。俺以為,這幾天,咱們數次軍議,諸公對李善道兵精、且占據地利等憂固各有道理,但未慮及其內部不穩。若能巧妙離間,暗中聯絡這些降臣降將,許以高官厚祿,挑撥他們與李善道的關係,待其內亂,再趁機出兵,……阿哥,尚有何憂?李善道必敗無疑。”
宇文化及向來是沒主意的,智略這塊兒,不及其弟宇文智及遠甚,聽了宇文智及這通話,不禁轉怒為喜,拍著案幾,連聲稱讚,說道:“妙哉!妙哉!阿奴,你此妙計!”就著這個思路,尋思了會兒,問道,“阿奴,若行此計,屈突通、竇建德等,你說咱們重點招攬何人為好?依我之見,屈突通是不是最為合適?他與你我舊識,今我以朝廷名義召之,他或即可願從?”
“阿哥,屈突通雖本為隋臣,其人裝腔作勢,假模假樣,自詡忠義,縱去信召之,不見得能成。俺之愚見,上好之選,在於四人,竇建德、羅藝、高開道、王薄!”
這四個人都是草莽出身,與宇文化及的身份天壤之彆。宇文化及的眉頭不禁又皺了皺,問道:“阿奴,我與這四人從無往來,你為何說此四人,是上好之選?”
“阿哥,此四人原各稱霸一方,此其一;彼等降從了李善道後,聞之,李善道為示寬仁,允他們仍可各領部分舊部,此其二。既本為人主,現居人下,為人臣,怎會甘願?複帳下各有舊部兵馬。則阿哥一招降書送到,俺料之,彼等也許就會心生動搖。阿哥,亦不需要他們四人全都願降,隻要有一兩個、兩三個願降,為阿哥內應,這一場仗,咱兄弟就贏定了!”
宇文化及大喜,迫不及待,就傳下令去,命給竇建德等人寫招降信,當日潛送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