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缺何物?牛三之人頭也。竇建德也不去見他,就令下去,到軟禁他的帳中,將他殺了,取首級裝入匣中,自攜帶隨身,便徑到大營,求謁李善道。等不片刻,得李善道召見。
一入帳內,竇建德就將匣子高高捧起,行禮說道:“大王,臣有兩物,敢獻大王!”
李善道才剛飯罷,正在與屈突通、李靖、高曦、高延霸、蕭裕、薛萬徹、蘇定方幾人投壺遊戲,算是放鬆下腦子,也算消消食,一手攬住衣袖,另一手尚拈著一根投壺用的箭矢,瞧了眼匣子,笑道:“竇公,何物奉獻?”眼神一凝,注意到了匣子縫隙裡淌出的血跡,放下了箭矢,又往這匣子看了一看,舉目來瞧竇建德,倒仍舊笑容不變,說道,“竇公,匣中何物?”
竇建德答道:“敢稟大王,此臣同鄉舊識,一個名喚牛三者之首級也。”
隻提舊識,不提舊部,此小小心機。
“竇公,無緣無故,你獻一個首級與我作甚?”李善道心中一動,笑著說道。
屈突通、李靖、高曦、高延霸、蕭裕、薛萬徹、蘇定方幾人原本或在席上坐著,或立在投壺的箭壺邊,這時齊刷刷地,全都看向了竇建德和他捧著的這個匣子。蘇定方行了兩步,站到了李善道的席前。——這是下意識的保護舉動,其實沒甚必要,然足顯出蘇定方的機警。
竇建德將匣子放在地上,從懷中把宇文化及的招攬書取出,說道:“大王,另一物則即是此信。這封信,是宇文化及寫給臣的招攬書。便是牛三齎之與臣的。臣敢獻大王觀之。”
沒有直接解釋為何獻牛三的首級,但間接解釋了。
高曦起身,把信接住,轉呈與了李善道,又回轉來,打開匣子,取出了牛三的首級。
李善道瞥了眼牛三的腦袋,見其瞪大了雙眼,滿臉的驚恐,表情定格在這一刻,可以想象得到,被殺之時,這個叫牛三的一定是大出意料之外。收回視線,李善道取出宇文化及的招攬書,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然後從頭再看,又細細地看了一遍,看罷,拍了下案幾!
李善道看信的時候,竇建德沒敢抬頭,彎腰恭立,大約不到一刻鐘的安靜時間過後,猛地聽到拍案之聲,他原本以為是李善道看了信後,因為大怒而拍案,急稍抬眼,偷覷李善道。
卻見李善道並無怒色,相反,滿臉讚歎之色。
偷覷到李善道的同時,他聽李善道說道:“宇文化及這廝,塚中枯骨,無能之輩,不意其麾下竟有英才。這一封招攬書,寫的卻有文采,這手楷字,尤其出眾,外柔內剛,疏密有致,氣韻高古,既得江南之飄逸,乃複北地之骨力,覽之溫潤,悅目娛心,真上品也!”
宇文化及這封招攬書的文采的確不錯,字更是非常的好。竇建德在長樂稱王以後,亦嘗附庸風雅,收集過不少古今名家的書畫,故在書法上,現也有些鑒賞能力。他在看這信時,就已覺出,這封信的上的字,誠然堪稱一流,非是凡品。隻不過,相比字體,信的內容才最重要,因他並無閒心欣賞信上的字體。卻不意,他無閒心,李善道卻有閒心!
一時間,竇建德不知該怎麼接話。
李善道亦沒想著讓他接話,讚歎了幾句後,令將這封招攬書轉與屈突通、李靖等看。便屈突通等人一一傳遞,飛快地各觀覽一遍。信呈回到了李善道的案上。李善道再次拈起,笑問屈突通、李靖,說道:“屈突公、藥師,宇文化及這封招攬書的文采、書法何如?”
屈突通與李靖相視一眼。
李靖的官職現比屈突通高,卻年紀、此前為隋官時和在李善道軍中的資曆皆不如屈突通,他謙虛為上,便未開口,請屈突通先發言。
屈突通若有所思,回答說道:“大王,宇文化及部中,論以文膽,虞世基為首,於士澄次之,這封招降書的文筆,也許即出於他兩人中一個之手。而這字跡,臣辨認出來了,當是虞世南所書。虞世南乃虞世基之弟,與虞世基齊名江南,初兄弟並為陳臣,入隋後,時人謂之‘二陸’,比之入晉之陸機、陸雲兄弟也,其師從王羲之七世孫僧智永,得‘二王’真傳,筆法精純,素有名於海內。臣數年前,見過他的幾幅書法,與此信中字跡神似,故必為其所書無疑。”
前在河東,見到了閻立本;今在河北,又見到了虞世南的書法。
這兩個人,一個擅畫,一個擅書,——虞世南被譽為“初唐四大家”之一,與歐陽詢、褚遂良、薛稷齊名。在後世都是大大有名。李善道知道閻立本,自是也知虞世南。
聞得屈突通判斷是虞世南的手筆,武則天稱讚駱賓王的典故在李善道腦中一閃而過,忽有個念頭浮現,他肚皮裡尋思想道:“正要施攻心之計,虞世南這封招攬書,我卻可小小利用。”
就作出驚喜之色,鄭重地將這封招攬書置到案上,反複端詳多時,愈發讚不絕口,說道,“原來是虞世南的手筆,難怪這般精妙!好文、好字!
“諸公請聽,特彆這兩句句,‘昔韓信降漢,終成俎上之肉;文種事越,難逃屬鏤之禍,鳥儘弓藏,公豈不明’?“化及雖承此多事之秋,然仰大隋正朔,手握傳國神器,控扼河洛咽喉。深知足下梟雄,胸懷韜略,豈甘俯首帖耳於草李之下,候為待宰之羊?此誠英雄相惜之時,豪傑並力之機’!及這一句,‘冀北父老,悉懷公昔日輕徭薄賦之恩而思報之,若公幡然北向,仆願拜公為大司馬,仍領舊部,分王河北’,文好,寫得也最好,最有氣勢!”
竇建德當即伏拜,總算有話說了,趕緊把事先想好的說辭道出,落地有聲地說道:“大王,宇文化及此信,滿篇蠱惑之言,他把臣當甚麼人了?臣雖微薄,忠義不敢忽忘,丈夫處世,忠孝為本也。宇文化及縱巧言令色,以利誘之,大王明鑒,臣心忠如磐石,絕不為其所動!”
“竇公,何至於此!”李善道下到帳中,把他扶起,笑吟吟地說道,“你的忠心,我早深知。你便不自辯,我也不會懷疑你的赤誠。你看我剛才,說半句疑你之話了麼?”
竇建德本來準備了很多的說辭,這一下拳頭打在棉花上,無從施力了,準備的話隻好憋回去,掙開李善道的手,執意重新伏拜,情深意切地說道:“大王,臣對大王的忠心,天日可鑒!自從大王,大王恩德如山,不以臣敗降之身為輕,屢加不次恩寵,臣雖肝腦塗地,難報萬一。因一接到宇文化及的這封招攬書,臣登便大怒,宇文化及視臣不忠不義之賊,辱臣甚矣!遂殺了牛三,斫其首級,臣絲毫不敢延誤,立刻就來將其首級與此辱臣之書,敬獻大王。”
“好!好!竇公,你我緣分很深!你我皆起於河北,之前你我還聯兵打過仗,雖然後來你我不得不兵戈相見,然因時勢之故耳,對竇公你的品行、才能,我是很敬重的!所以,我是真心期盼,竇公你能為我之臂助。將來大業若能成就,何止‘分王河北’,與國休戚亦非不可。”
卻隻“分王河北”,可能隻是一代之王;“與國休戚”,是世代富貴。
竇建德叩首說道:“大王厚望深恩,臣無以報,效死而已!”
“竇公,你請起身。”
竇建德被李善道扶起,轉看了下帳中諸將,略顯遲疑之色,說道:“大王,臣另有秘事進稟。”
“事無不可對人言!竇公,帳中諸公,與公相同,皆我股肱心腹,有何要說,儘請言來。”聽出了竇建德話裡暗示的意思,李善道瞧了瞧他,摸著短髭,不動神色,微笑說道。
一旦因為竇建德說“欲進奏秘事”,就讓屈突通、李靖等出去,必定便會使屈突通、李靖等認為李善道表麵上對他們雖好,實際上卻是不信任他們。因而,不管竇建德底下打算要進稟的是何“秘事”,屈突通、李靖等人,李善道自然肯定是都不會讓他們出帳外去。
竇建德也曾為人主,焉會不知若在此際使屈突通、李靖等出去,會令屈突通、李靖等生出何樣心思?他知道李善道也許是不會讓屈突通、李靖等出去的,就沒有堅持,便進奏說道:“大王,臣聞牛三言說,這招攬書,宇文化及不僅寫給了臣,且還寫給了彆的幾位將軍。”
“哦?還寫給誰了?”
竇建德半點未有遲疑,直言說道:“敢稟大王,還寫給了羅藝、高開道、王薄三位將軍。”
此言一出,屈突通、李靖、高曦、高延霸、蕭裕、薛萬徹、蘇定方等人頓時相顧。
李善道像是怔了下,旋即哈哈大笑,拍了拍竇建德的手,顧與諸將說道:“宇文化及這賊廝,還真是無孔不入!可惜沒有識人之明,而把天下之士都當做與他一樣!竇公固忠義立世,羅、高、王難道就是貪利忘義之輩?此三公之性,我很了解,與竇公無異,亦皆忠義士也。宇文化及即便也給他們寫了招攬書,他們亦必不會應之。宇文化及此舉,實乃自取其辱!”
竇建德暗自,相當關注李善道在聽過他的進奏後的表現。
見李善道此等表現,饒已起反心,他不自禁的也為之歎服。換了是他,他自度之,他可能就不會在驟聞此訊後,能有李善道這樣自然輕鬆的表現,還有這樣得體的應對之言。
便他口中隨著李善道的話風,應和說道:“是,是。大王,羅藝、高開道、王薄,臣與他們交往雖少,亦有聞之,如大王所評,確乎亦皆忠義士也。宇文化及以為天下之士,都與他一樣,是背主弑君之賊,沒得小看了臣等,可笑至極。臣亦深信,羅藝等不會為宇文化及所動。”
“竇公,你吃過飯了麼?”李善道轉開話題,笑問說道。
竇建德答道:“敢稟大王,臣尚未用飯。適還營中,一看到這封招攬書,就趕緊前來稟報了。”
“這點小事,何必在意。吃過飯,再來說與我也不為遲。”李善道令帳下侍奉的王宣德、王湛德等,“令膳房速為竇公備膳。”邀請竇建德,“竇公,膳食備好,尚需些時間。你來時,我正與屈突公、藥師等投壺作戲,公亦善射,不如一起玩上兩局?輸者罰講笑話一則。”
竇建德、羅藝、高開道、王薄四人,要麼是降臣,要麼是後附之人,說實話,他們對李善道的忠心,的確是都很存疑。宇文化及給這四人各寫了一封招降書,如此重大的事情,李善道居然還有心情,邀請竇建德共同玩投壺遊戲?竇建德委實是看不透李善道此時此際的心思了!
儘管心疑,李善道有邀,他自不會拒絕。
於是,遊戲重新開始。
李善道請竇建德先投。竇建德手持箭矢,瞄準壺口,投將而出,差了一絲,未能進壺。李善道笑著請他再投。竇建德接著又連投兩矢,不知是否因他心緒不寧之故,兩矢也皆偏出壺外。三矢投罷,他自嘲說道:“大王,臣久不作此戲,手生了,技不如人,甘願當罰。”
笑話講了,換屈突通等將來投。
屈突通從容執箭,目光如炬,三投三中。眾人皆讚其技藝高超。李靖等將依次投之,或中或偏,但不論水平高低,畢竟諸人悉是武將,儘都學練過箭術,最少也都能投中一矢。投來投去,唯一三矢不中者,隻有竇建德一人。投到高延霸時,飯食做好,呈到了帳中。
遊戲告一段落。
李善道親熱地請竇建德用飯。飯畢,李善道與諸人話轉到軍事,又議了會兒今天定下的幾個軍事決定。眼見得夜色漸深,諸將相繼請辭。竇建德跟著亦辭拜還營。
帳中燈火通明,方才的熱鬨,化作寧靜。
李善道獨坐案前,探手又一次拈起竇建德獻上的招攬書,一邊看,笑容一邊漸漸消失,眉頭微微皺起,一雙眼中,滿是深邃。他思慮良久,估摸竇建德應已出大營,便正待令王宣德將屈突通等請回,帳外張士貴進稟:“大王,屈突公、李公、高曦、蕭裕等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