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與竇建德寫了招攬書,不論竇建德是何表態,這都是大事;竇建德說據他所聞,宇文化及與羅藝、高開道、王薄也都分彆寫了招攬書,這也是大事。兩件大事,出現在與宇文化及剛剛開始大戰之際,屈突通、李靖等人,當然不會好像沒事人一樣。
故此,卻與李善道一樣,亦是在估摸著竇建德已出大營之後,他們相繼還回,求見李善道。
李善道令請他們入帳。
進到帳中,屈突通等禮罷,屈突通當先開口,麵色凝重,說道:“大王,事有蹊蹺。”
“哦?甚麼蹊蹺?”
屈突通說道:“竇公言說,宇文化及給羅藝等也寫了招攬書,卻羅藝等並未求見大王。臣之意見,此事非同小可,會不會是羅藝、高開道、王薄等已起叛心?切需謹慎,不可不防!”
李善道摸著短髭,沉吟了下,說道:“竇公也說了,他隻聽牛三說,宇文化及與羅藝等也寫了招降書,但招降書現有沒有送到羅藝等處,他不知曉。也許是尚未送到?藥師,你何見也?”
在和竇建德投壺遊戲的時候,李靖就對這件事反複思量了,他已有成竹在胸,乃答道:“大王,兵法雲之,‘三軍之災,起於狐疑’。臨機決戰,主將猶豫不絕,此固大忌,然戰事開啟,上下猜疑,互不能信,此亦大忌!臣之愚見,當前之要,不在於羅藝、高開道、王薄是否已收到宇文化及的招降書,關鍵在於大王當下宜當何以應對化解,以免出現上下猜疑之局麵。”
“以卿高見,何以應對為是?”
李靖說道:“一則,宜察羅藝、高開道、王薄三人動靜;二則,可將已知宇文化及招降彼等此事,泄露出去,令其三人知。如此,雖不能儘釋上下之疑,卻可讓其三人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然後,大王再加以寬撫,示以恩信,差可以安軍心,不誤底下進戰。”
此卻是陽謀之策了。
首先,如竇建德所說,宇文化及可能確實是也給羅藝、高開道、王薄寫招降書了,但竇建德又說,他不確定招降書有沒有送達,這樣,這就是一件沒有對證的事,李善道肯定沒辦法直接質問羅藝等人;其次,既然如此,那怎麼應對?乾脆就把簾子卷起來,不遮遮掩掩,徑將此事泄露與羅藝等人知道,讓羅藝等人明白,他們的動向已被關注。此般一來,他們若沒有異心,自是最好;即便真起了異心,也會因顧忌而收斂。誠然是一個不錯的應對辦法。
李善道思之再三,心裡接受了李靖的建議,臉麵上卻輕鬆笑道:“藥師,你此計甚好,與我的打算近似。我也已決定,將此消息告與羅藝等知。不過,我並不打算故意將此消息泄露,而是我準備明天就召請羅藝三人來見,當麵將此訊說與他們。我之為人,公等皆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竇公,我不懷疑他的忠心;羅藝等,我一樣也不懷疑!”
將李靖“故意泄露消息”的建議,改成了“當麵告與”。
一個小小的改變,看似區彆不大,實則這便是李善道的“帝王心術”了。
改成“當麵告與”,比之“故意泄露”,有兩個好處,一則可顯出李善道的坦蕩,顯出他對臣屬的信任,是乃為“推赤心入人腹中”;二則,當麵告與,還可以當麵察看羅藝等人在聽到李善道告訴他們這件事時的反應,從而更準確地判斷他們的真實態度。若三人神色坦然,則無疑慮;若有所閃爍,必心中有鬼。又顯信任,又帶試探,堪是一石二鳥。
李靖等人,多是人精,立刻就大都領會到了李善道的這兩層深意,俱是讚服。
高曦說道:“大王胸襟坦蕩,光明磊落,此應策,高明之舉。然臣尚有一慮。”
“沐陽,何慮?”
屈突通等人都是李善道的親信,要不然李善道也不會今天晚上與他們同食、同遊戲,——事實上,不止今天晚上,通常有些閒暇的時候,李善道都會與屈突通等或食、或戲,以加深彼此感情,這種親近不僅是為了鞏固信任,更是為了在關鍵時刻能齊心協力。
故而,高曦不背著屈突通等人,便直言說道:“大王,人心難測,羅藝等人,自降從大王以今,雖唯唯諾諾,未敢違令,臣嘗聞之,彼輩私下稍有微詞,恐非全然心悅誠服。大王欲當麵告之,固顯信任,然臣愚見,亦宜備防其變,以防萬一。大王英明,當慮及此,方能萬全。”
“稍有微詞”,確實是有。
羅藝、高開道、王薄都有過“微詞”。李善道對此,也有過耳聞。
比如羅藝,有次喝醉了後,指著魚膾,曾與左右說過“終不及金鱗鯉鮮”的話,——金鱗鯉是涿郡桑乾河中出產的一種鯉魚,因魚鱗現金光,而得此名,楊廣此前駐蹕涿郡時,吃過這種魚,讚其味美無比,將之列為了貢品,稱“玉泉鮮膾”。高開道則曾在一次戰後,抱怨李善道給他記的功太少,私下言“汗馬功勞,僅得薄賞”。至於王薄,他的牢騷最多,經常與左右說,又是嫌李善道賞給啊的財貨太少,又是嫌李善道嚴令禁止部曲擄掠百姓。
李善道聞得高曦此話,一摸短髭,哈哈笑道:“沐陽,我還是這句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人吃五穀雜糧,誰沒七情六欲?些許牢騷,何足為怪。我自以誠相待,料他們亦當會以忠回報。再說了,沐陽,若真有異心,防備何用?此事不必多議,就此定下!我明日便當麵告之。”
高曦跟著李善道的時間長了,倒也是早已熟悉李善道的性格。
他知道,李善道有時說話,口不應心,可能心裡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說的卻另一回事。放到這件事上,從李善道的眼神可以看出,高曦判斷,他其實應該是已經認同了自己的建議,隻不過出於“不使羅藝等人離心”的考慮,所以才故示大度,這麼答複他。高曦便不再多言,應道:“是,是。大王豁達寬厚,古之明主不能比也!臣等感受大王深恩,唯竭忠以報。”
也不知是不是和高延霸廝混的太久,高曦這麼個沉穩的人,居然也學會了阿諛奉承,拍馬屁。
李善道笑了一笑,將他馬屁笑納,隨即轉言說道:“宇文化及招攬書的事,咱們就議到這裡吧。屈突公、藥師、沐陽、元德,我在尋思,宇文化及這廝,咱們的攻心之計尚未正式施行,他反倒先來招惹咱們軍中諸將,這個仇,老子非得報了不可!因我思得一計。”
屈突通問道:“敢問大王,何計?”
李善道取出竇建德所獻的招攬書,說道:“屈突公,你說這封招攬書,大概是出自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的手筆。我便尋思,咱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放出話去,我深愛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的文采、書法,乃至將此招攬書懸於帳內,日夜觀賞,並與親近左右言說,若能得此二人輔佐,實乃我軍之幸,我願以高官厚位以候之。……你們說,宇文化及聞得後,他會不會因此對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生出猜忌?擴而言之,對其餘文武又會不會因此猜忌?”
屈突通撫掌笑道:“妙計!宇文化及弑主之賊,虞世基、虞世南等現從在其軍中的故隋之文武大臣,多是因受其脅迫,而不得不隨從之也。宇文化及對此,不會不心知肚明,他對虞世基、虞世南等想來本就會有猜忌。再聞得大王此言、此舉,料之他一定就會更加疑神疑鬼!不但可由此進一步的分化其眾,並且還有可能會造成其內部之亂。大王此策,妙哉妙哉!”
話到此處,屈突通不知想到了什麼,笑聲微落,麵色轉為不忍,接著歎了口氣。
“屈突公,莫非我此策有不妥之處?公緣何歎息?”李善道心中奇怪,問道。
屈突通搖著頭,說道:“大王此策,沒有不妥之處。隻是臣忽然想到,宇文化及猜忍之賊,若真因此生疑,恐怕虞世基、虞世南兄弟,以及其他從其軍中的故隋文武,也許將陷入險境。”
李靖瞧了屈突通一眼,態度仍很尊敬,但語氣甚是堅定,隨著他的話,說道:“公之此慮,大可不必。沙場決戰,生死攸關,唯應以克勝為務,餘則何須慮也?”
慈不掌兵,果然是名將之姿!眼中,隻有勝利兩字。為了大局,為了勝利,在李靖看來,任何計策都可施行,任何人都可舍棄。——原本時空中,李靖就做過這樣的事。貞觀四年,李靖、徐世績奉令征討突厥,同時,李世民雙管齊下,又遣唐儉等為使,前往突厥撫慰頡利可汗,李靖、徐世績於是不顧唐儉等的安危,兩人計議相同,定下趁勢進兵,最終大破突厥。在決定進兵時,李靖說了一句話,說的是“機不可失,韓信所以破齊也。如唐儉輩何足惜哉”!
唐儉何人,李淵太原起兵的元勳,李靖且視其為棋子,不足為惜,何況今與宇文化及此戰,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及故隋文武?愈是何足惜之!宇文化及就算把他們全殺了,有何乾係!
屈突通點了點頭,歎道:“藥師所言極是。戰場之上,非此即彼。隻願虞氏兄弟能善保其身。”
“就這麼定下了!明日就放出話去,說我虛席以待虞世基、虞世南兄弟。”李善道決斷說道。
議得多時,幾件事都有了對策,夜深已到四更,諸人再次辭拜散去。
李善道送了眾人出帳,果是將竇建德所獻之招攬書,懸在了議事帳中,之後亦將還寢帳。才到帳門,撞見一人。看之,是蕭裕又轉回來了。李善道怔了怔,笑道:“元德,怎又回來了?”
“大王,竇建德不可信之!”
李善道訝然,說道:“元德,這件事不是剛已議過?你怎忽出此言?”
“投壺之時,臣觀竇建德,三投不中。竇建德雖非以勇武見長,亦非不能射者。今投壺,卻竟連高柱國都不如,一矢不中!臣斷料之,他必是心不在焉。何以不在焉?隻能是獻招攬書之為,他的目的是試探大王,而非真心效忠!大王,臣愚見,宜當對竇建德加以防範。”
李善道熟視蕭裕,看了稍頃,仰臉一笑,問道:“元德,怎麼防範?”
“來日進戰,臣愚見,不宜使竇建德為將,當應將其置於中軍,隨從大王左近。”
李善道拍了拍蕭裕的肩膀,說道:“元德,你慮事周詳,適才所疑,還有此議,確有見地。罷了,改日進戰,就如卿所言,將竇建德置於中軍,緊隨我側。隻是這件事,你知我知可也。”
蕭裕這是第二次轉回,私下裡進的此言,他的忠心由此可見。
再是不願意當著群臣的麵,表現自己“猜疑”的一麵,這個時候,李善道也必須要吐露真言,不能再用“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話來做糊弄了。否則,勢必適得其反,會傷忠臣之心。
蕭裕見自己建議被李善道痛快采用,鬆了口氣,恭謹應道:“臣知輕重,此事不會與外人言。”
“元德,明天你就要與獨孤神秀等領騎出征,截宇文化及部的糧道。具體的部署安排,今天的軍議上,已經詳細商定。我彆無其它囑咐,隻有一條,你須銘記,便是務必謹慎行事,宇文化及勢眾兵多,不可因貪圖功勞,將你自身陷入險地。卿之於我,猶如馮異之於蕭王也,來日再討河東,平定關中,尚需多賴卿力!”李善道握住蕭裕的手,情真意切地說道。
馮異,是被劉秀的部曲抓獲,從而歸附劉秀,終成一代名將的。這方麵,蕭裕與他相像。馮異的性格謙虛低調,號為“大樹將軍”,諸將吹牛論功時,他常常躲在樹下,不參與進去,這一點,與蕭裕也像。以馮異來比蕭裕,可謂頗為合適。至若“再討河東,平定關中”,劉秀之所以能得關中,馮異立下了頭功,以此勉勵蕭裕,也算是寄予厚望。
蕭裕聞言,心中一暖,肅然答道:“大王放心,臣明日出戰,定當恪守謹慎,不負重托。”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蕭裕、獨孤神秀等部騎,相繼出營,或往北邊黎陽外圍、或往東邊黃河,便開始執行既定數策中之“截斷宇文化及部與東郡聯係、斷其糧道”之此策;李文相、趙君德、王薄等部,也分頭行動,陸續開始執行“對圍困黎陽的宇文化及部諸營的騷擾攻勢”之此策。
卻李文相等幾部中,王薄部行動得最晚,他和羅藝、高開道被李善道召進了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