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二年,七月。
自六月稱帝以來,為了儘快確定張唐的兵、稅等製,張虞幾乎每日都在忙碌,不是和樞密院議事,便是與尚書台、計司開會。
其中,賦稅征收問題討論最為激烈,因為計司具有核查財政賦稅之權,故在張虞示意下,庾嶷向鐘繇、杜畿提出要求,稅製改革不得減少國家有關戶賦收入。
而張虞又明麵提出要求,需要減輕窮困百姓的負擔壓力,是故鐘繇、杜畿與尚書台屬吏需要考慮三等九級戶稅應當如何製定,以及製定的標準。
“上上之家為豪強、大富之族,戶稅課糧五十石,戶出絹五匹,怕不合陛下取富以補貧之用意!”
杜畿不太滿意,說道:“如依此稅,有一大族占田三百頃,僅需課田五十石。而貧瘠百姓占田不足一頃,卻需出糧二、三石,田畝百倍之多,繳納賦稅卻僅有二十五倍。若如此施行,田畝多者少繳,田畝中者多繳,蓋有所偏頗啊!”
崔琰說道:“富者人丁多,服徭役者眾。今不如少田稅,多收徭役之錢。”
“大族所有之田是為肥沃之地,今不收取重稅,何以富國家?”杜畿反駁道:“漢末時,桓靈二帝買賣官爵,雖有貪圖享樂之意,但亦有因國庫匱乏之故。而觀袁、楊、曹等大族,門徒萬人,資產巨億,沃野百裡,試問為國否?”
崔琰說道:“治大國如烹小鮮,昔陛下輕戶稅而重鹽、酒之稅,今冒然收取重稅,恐會引起大族不滿。”
之前因國中缺糧之故,因此張虞禁止國人飲酒,後續雖說開放了,但為了賺更多的賦稅,於是便向酒收取重稅,以來補貼國家之用。
故張虞在戶稅上雖未收到大戶的錢,但在鹽、酒二稅上向大戶收取了不少稅。
杜畿神情淡然,說道:“陛下以馬上得天下,何畏區區大族不滿?況若有大族反叛,說明其心懷不軌,遣兵馬征討,既能威懾地方,又能清理戶田,有何不可呢?”
崔琰沉默半響,說道:“杜令君之言,琰頗是認同。然南寇未除,還需慎重啊!”
見杜畿態度強硬,鐘繇咳嗽了聲,說道:“上上戶可先暫議,下下戶與下中、下上二戶或能先定。諸君以為下上戶可出粟米兩石或稻兩石五鬥,及出絹(麻)一匹二丈,另服二十天徭役,每級戶則差絹二丈,諸位以為如何?”
之前唐製賦稅戶出粟米三石,絹(麻)一匹,另綿五兩。而與今相比,米少了一石,絹(麻)略多了些,然若去除納綿品類。因此可以說新稅比舊稅而言,減輕了底層百姓不少負擔,算是享受到中原一統的形勢福利。
“可行!”杜畿、崔琰二人先後應聲道。
“戶每多一級,不知需多繳糧多少?”看戲的庾嶷忽而問道。
“每級差糧五鬥,及至中中戶,中中石以上倍之。下下一石,下中一石五鬥,下上二石;中下二石五鬥,中中三石,中上五石;上下十石,上中二十石,上上稅五十石。”崔琰說道。
鐘繇進一步補充,說道:“下上戶至中上戶四家為中等,上等為上三戶,下等為下末二戶。”
庾嶷問道:“如此估算,戶稅是否會少?”
鐘繇沉吟少許,說道:“依上戶五十石征收,如有百戶,便能得五千石,足以貼數千家下戶戶稅。”
杜畿說道:“然若能征收百石,那麼如有百戶,便能得到萬石。天下如有千家,便能收糧十萬石,堪比四、五萬戶百姓所出。若依陛下所說二百石,天下如有千家上上大戶,收糧能有二十萬石,乃是十萬貧戶所出之糧。何故不為也?”
杜畿雖說出身於京兆杜氏之後,但傳至杜畿時,家族已是衰弱,可用寒門子弟稱呼他。尤其杜畿經曆了基層磨礪,深知基層百姓不易,曉得大族攫取資源的利害。因此杜畿對於向大族收取重稅之事,他一直非常積極。
鐘繇蹙眉說道:“話雖如此,但施行不易,至少需等到天下一統之後。中國局勢稍安,再向大族收取重稅。今下時局初安,不宜強收重稅,以免南征時爆發叛亂。”
見尚書台內部意見不合,庾嶷捋須而思,說道:“諸君所言皆有道理,今不如將粗略上呈於陛下,並言明利弊,看陛下有何批複?”
庾嶷作為計相雖有參與審議新稅方案的權利,但卻沒有修改、駁斥新稅方案的權利,畢竟賦稅方案的負責人為鐘繇。因此杜畿縱有不同之見,但也無法更改鐘繇的方案。故僵持之下,讓更高負責人的張虞介入,不失為一個好方案。
“計相所言不無道理,今可上報於陛下,交由陛下批複。”杜畿說道。
“善!”
見幾人一致找張虞,鐘繇鬆口說道:“既然如此,某入宮一趟,向陛下奏報稅製新法。”
說乾就乾,鐘繇稍微整理方案,便獨自入宮彙報稅製。
未過多久,經由宦官通報,鐘繇見到正忙於政務的張虞。
“丞相前來,不知所為何事?”張虞示意鐘繇落座,問道。
“稟陛下!”
鐘繇從懷裡取出奏疏,說道:“臣與諸公論稅製多日,今有稅製初稿,還請陛下指點!”
張虞伸手打開奏疏,順口問道:“除奏疏之外,諸卿可有不同之見?”
“陛下,下、中二等戶稅,臣等彆無意見,唯獨上等戶稅頗有出入。”鐘繇說道。
“上上戶課稅五十石,絹五匹,不知有何出入?”
“陛下,杜畿以為上上戶至少需出糧百石。”鐘繇如實說道:“然臣以為,今天下未安,便向大族收取重稅,恐會滋生動蕩。昔世祖一統天下於建武十二年,度田始於建武十五年。”
“陛下稅製本意乃劫富濟貧,並滋補國用,是為利民之策。然其中牽扯太多,繇憂中原賊人四起,將不利陛下一統天下。”
說著,鐘繇躬腰作揖,誠懇說道:“天下動蕩十餘年,關東州郡塢堡遍野。如若大族反叛,塢堡化為城牆,縱我唐軍兵馬強悍,但亦難肅清之。故望陛下慎重行事。”
見鐘繇勸諫誠懇,張虞神情微微動容。
他雖有些不滿鐘繇性子不夠剛,為人太過圓滑。但也正是因鐘繇圓滑的性格,才能幫張虞解決許多問題,將大問題化為小問題,再將小問題解決。
若讓性格強硬之人留守,勢必會激起內部矛盾,此將不利前方將士作戰。看袁紹帳下的審配便知道了,審配才能不差,被袁紹引以重用。
然審配性格剛烈,在留守期間,羈押許攸家眷,最終引發許攸叛逃事件。若將審配換成鐘繇,即便鐘繇與許攸不和,但以鐘繇圓滑的性格,將幫袁紹的後方照顧穩穩當當,不會在關鍵時刻政鬥高層文武。
是故人的性格有利有弊,鐘繇圓滑的性格或許難以擔任改革之事。但若說團結各方勢力,為前線供給軍糧、輜重,無人能代替鐘繇。
“丞相所言不無道理!”
張虞翻讀奏疏頗久,說道:“稅法改製之事牽連眾多,今容思量幾日,再予卿批複。”
說著,張虞看向鐘繇,問道:“今下稅法可有估算過?如依奏疏稅製施行,稅收能否比之前更多?”
鐘繇搖頭說道:“未有合計家資,臣不敢斷言二者是否會有偏差,更不敢斷言新稅會比舊稅所出更多!”
“卿先以關中為樣,讓官吏谘問家資,如此或能得大概之數。”張虞說道。
“臣與呂司隸聯絡!”
見張虞無彆事吩咐,鐘繇便趨步拜彆。
鐘繇離開之後,張虞望著手上奏疏,眉頭下意識微皺,他非常清楚三等九級稅製的優劣。
曆史上,三等九級稅製在北齊率先製定,轉至隋朝時因楊堅篡位稱帝之故,為了拉攏人心將九級省並為三級。李淵奪取天下後,恢複了三等九級製,並延續到開元年間,最終因安史之亂而遭遇大範圍崩潰。然即便如此,中唐之後,乃至兩稅法也在使用三等九級製度征收賦稅。
五代十國期間,因兵戈動蕩之故,九級省並為五級,宋朝便沿襲五級戶製。並且金、元也沿襲差戶征稅,分化出三等九甲製。但元朝落後的製度,導致了差戶製名存實亡。
三等九級製度之所以被曆朝曆代所使用,與後世累進稅率有異曲同工之妙。然三等九級製不是沒有問題,強大的中央及出色的官吏才能將複雜的稅務機構運轉起來。
故自唐宋之後,元明清三朝的稅務管理體係較前朝相比,出現製度性的退化及效率滯後。張居正推廣一條鞭法,將各稅合並為一稅,看似為官民減輕了負擔,但實際上是明朝官吏的退化,無法運轉起精密的稅務體係。
今得益於東漢重視儒學教育,地方氏族有家學傳承,故基層官吏素質良好。唐能夠運轉起精密且複雜的稅務體係。但運行歸運行,如何讓地方大族心甘情願繳納賦稅,方才是關鍵之所在。
張唐的上等戶稅比李唐的上等戶稅高多了,李唐差距不過八倍,而張唐如今稅差達到二十五倍,但張虞依舊不滿意。
但若擴大稅差,如鐘繇所說,現在推廣勢必會讓大族不滿,需等待天下歸一之時。然張虞卻不願意等那麼久,畢竟賦稅定下來,今後就不好再提高了。
“陛下,賈詡在宮外求見!”
“請!”
“諾!”
少許,賈詡趨步入殿。
不待賈詡行禮,張虞便將奏疏遞過去。
“卿先品讀一番!”
“諾!”
賈詡露出好奇之色,研讀起稅法新製。
半響之後,賈詡恭敬問道:“不知陛下有何谘問?”
張虞喝了口茶,不急不慢說道:“中、下二等戶稅,朕以為穩妥可行。然上等賦稅,朕以為少,欲令上戶出糧二百石。然……”
隨著張虞緩緩講述其中問題,賈詡明白了張虞所憂之事。
捋須而吟半響,賈詡略有所得,說道:“陛下之憂,臣已知之。臣雖非尚書台官吏,但卻有淺薄之見,或能解陛下之憂!”
“計出何來?”張虞振作精神,問道。
“不知陛下可知朝三暮四之故事?”
“朕略有耳聞!”
朝三暮四出自於《莊子》,張虞不管前世今生皆知其中故事。
賈詡笑容中透露出狡慧之色,說道:“三等九級之戶製利於貧苦百姓,而不利於大戶。故大王何不暫行三等七級之戶製,上等三戶暫合為一級,戶稅出糧二十石。時上上戶無動於衷,上下戶者憂愁,中國將難為亂。”
“及平天下,陛下由七級分九級,上等有三戶,各糧十石,二十石,一百石。彼時上上戶則惱,上下戶者喜,上中戶不喜不悲。若有豪強欲叛,一郡之中應和者寥寥無幾,再遣將征平,憂患消亡耳!”
“不僅於此!”
賈詡笑眯眯說道:“時天下承平,陛下可下令除邊郡之外,內郡大族拆除塢堡,不準留有塢堡以據官府。如有不拆塢堡者,則以忤逆罪共論。時塢堡先拆,再收重稅,將無人敢叛,最多有隱匿賊人作亂。”
“彩!”
賈詡的一番話,讓張虞眼睛驟亮,不禁鼓掌喝彩!
賈詡之策深刻洞察了人心占便宜的特性,二十石賦稅對郡一級大族而言,他們其實願意負擔,更彆說州一級望族,然對縣一級大戶卻有些肉疼了。但因為縣一級大戶的怨念影響不了大局,故新稅法能夠推行。
後續上上戶需出糧一百石或兩百石時,餘者兩級大戶有了對比,心中怨念不僅會減少,反而會有幸災樂禍的心理。追隨大族叛亂,餘者上戶豈會願行,畢竟那可是掉腦袋的事。
而加重稅之前,賈詡下令拆除塢堡的計策更是絕妙,無疑讓大族失去反抗的本錢。
塢堡的存在,對大族而言是根據地,戰亂時對抗軍閥、流寇的堅固基石。而對即將大一統的王朝而言,塢堡則是不受控製的存在,屬於有割據反叛的基礎,必須要拆除。
隋唐大一統時期,因魏晉南北朝常年戰亂,幾乎遍地是塢堡,楊堅、李世民不斷下令拆除塢堡,其態度與張虞態度相同,保留塢堡如同謀逆。
“文和雖說不善文政,但卻善讀人心!”
張虞大為滿意,說道:“卿依照丞相奏疏草擬一封新疏,以朕之名義送於丞相,讓他依照文和之意再議稅製。”
“遵命!”賈詡應道。
稅製有了新方案,張虞大為安心不少,問道:“華人既有九等戶稅,卿以為胡人需依此法征稅否?”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華胡皆為陛下臣子,今華人將行新稅製,胡人豈能不從之?”賈詡沉吟少許,說道:“但胡人剽悍,不事生產,多出牲畜。陛下欲征收胡人賦稅,需由令深諳胡俗者製定戶稅。”
“今徐州既已安定,讓酈嵩回京主持此事!”
張虞考慮一番,說道:“並詔北疆諸部首領謁京,共商胡人戶稅。”
胡人勢必無法依照漢人那樣征收賦稅,依靠遊牧生活的胡人部落需要因地製宜征稅,如以落、帳為單位,由頭人與官吏一同征收;或是采取包稅製,讓頭人承包賦稅,每年向朝廷繳納多少牛、羊,節省征收成本。
具體選擇哪一種賦稅征收方式,需要地方與中央博弈。鐘繇不熟悉胡俗,無法主持大會,故需要讓熟悉胡俗之人主持並參會,如酈嵩、柯比、閻柔等人。
“諾!”
趁著趙谘擬詔之時,賈詡思考了下,說道:“陛下治下胡人眾多,如隴右之羌、氐,代朔之鮮卑、烏桓,河西之匈奴、羌胡。及陛下統遼東,另有高句麗、三韓之胡。南又有南中、五溪、山越等蠻。胡人合眾乃有上百萬,故陛下欲治四夷,並收賦稅,不知是否需專設一司官吏治理?或是由本地郡守管轄?”
張虞負手踱步十餘下,說道:“文和之言不無道理,胡人內依者眾多,不同之地不同之胡,民風各有不同,人才進貢更無渠道。今欲令四夷歸附,由郡守專治難,需由朝廷遣識民俗之人巡治之。”
“昔如後漢專設護匈奴中郎將,又烏桓校尉、鮮卑中郎將等職以征討胡人。而治歸地方郡縣,郡縣長吏橫征暴斂,迫害羌、氐之民,故有反叛之事。以舊事為鑒,需專設一司治之,主事者兩千石。”
中原王朝對四方蠻夷總有種優越感,常常讓地方郡縣長吏治理。而地方長吏治理時,不熟悉民風民俗常常會與之產生衝突。故張虞決意放下身段,正視地方胡人,由中央直屬機構負責治理,以便強化四夷的向心力。
頓了頓,張虞說道:“今仿尚書台設北院,由酈嵩兼任北院都督,俸祿兩千石,負責四夷軍、政、法、財諸事。而在北院為官者,需深諳胡俗夷風者。若製律法可以不與中原同,但如觸犯唐律則以唐律治之。”
“諾!”趙谘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