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棋，第116手，第十八列，第九行，立先手。”
“黑棋，第十八列，第十行，擋住。”
“白棋，第十三列，第九行，拐先手。”
“黑棋，第十三列，第七行，補短。”
噠。
噠。
噠。
棋子落在棋盤上的金石之聲不斷響起。
不過相較於之前，日本棋院這邊氣氛輕鬆了不少。
研究室裡，日本棋手們不再像上午那樣盯著大盤沉思，一個個靜默不語，這會兒他們相互交談著，臉上甚至浮現出微笑之色。
“看來中國那邊對小林兄的棋的確做出了針對性的研究，幾盤棋看下來，要數這盤對小林兄的針對性最強了。”
“聶桑還是很有韌性的，可惜中後盤的功力不夠沉穩，竟然出現這麼大的紕漏。”
“好了，野原桑，去組織一下棋局結束以後棋迷見麵的事項吧。”
“”
對局室內。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
小林光一趁著聶衛平這一弈惡著，一路扳粘，取得極大的先手領先。
聶衛平拈著棋子，抬頭看了看表，發現自己此番長考，竟已用去約一個小時。
當然了，這一個小時，聶衛平都在思索扭轉局麵之策。
《天局》這篇，隻是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
“難道就以這樣的方式結束？”
麵對如此絕望的形勢，聶衛平想不到什麼萬全之策，腦海中隨即浮現出投子的念頭。
絕不行。
他想到《天局》中的渾沌。
此刻，他亦如那雪夜誤入迷魂穀中的渾沌。
周圍黑黝黝大山環繞，他身如著魔，即便轉來轉去，但總回到原地。
夜已深。
雪住天更寒。
身體已經凍得打顫，抬頭往四遭望去，前途渺茫，出路何在？
難道就要認命。
難道就在此地凍死？
絕不！
聶衛平心中憤憤，一股熱血衝向腦門。
天要渾沌輸，渾沌便以身作劫材，一跪跪死在棋盤上。
舍了自身，也要一個“贏”。
即便對手是天。
今天，命運冥冥之中讓聶衛平走出這麼一弈罕見的廢棋。
聶衛平偏偏不信命。
他目光掃過棋盤縱橫十九條線。
這一豎一橫，仿佛演繹著時間空間的超完美模擬。
方寸棋盤間，藏著時間的流轉、空間的變換，千變萬化的數字奧秘，象征著陰陽交替、周而複始的宇宙哲理。
此刻，黑色棋子已經陷入險境，深陷白陣之中，而白色棋子順風順水，先手定形，執子之人小林光一更是一改往日的棋風，殺伐決斷，以一記淩空鎮頭，驟然對黑棋大龍發起淩厲攻擊。
黑色棋子麵對白棋構築的淩厲圍攻之勢，已猶如困獸之鬥，四麵楚歌，隻能發出嗚咽之聲，被鈍刀割肉一般消磨至死。
“那就都彆活！”
聶衛平目光銳利。
他盯著棋盤一角，拈子，著子。
噠。
黑色棋子著於棋坪之上，與棋坪相碰，發出清脆之聲。
聲如玉碎。
京城。
燕京體育館。
“也希望大家能夠寬容棋手，據說聶衛平九段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中後盤殺得如此猛烈，或許正因如此，他才走出這麼一手不該走出的廢棋。”曹誌林作為講解員給棋迷們解釋道。
他這麼做，也是怕棋迷們太過憤怒，遷怒於聶衛平。
錢宇平輸棋的時候，棋迷們表現的就夠憤怒的了，有些比較瘋狂的棋迷，甚至都找上了錢宇平的家裡，恨不得對他拳腳相向。
最後還是棋隊跟樹哥解釋了事情以後，樹哥說了一句：“我們這些外行還是不要說三道四了。”
隨後又對國家隊的棋手們予以保護，這才把輸棋這件事壓下去。
小林光一一出馬，中國隊六員大將被掀落馬下。
雖說，根據賽前定的目標，隻要能把小林光一請出來，就算完成任務。
可江鑄久的“五連勝”，已經把全國人民的熱情推了起來。
現在萬眾期待一場拿下小林光一的勝利。
真要被小林光一“串七個糖葫蘆”，確實有點兒說不過去。
曹誌林隻希望，這盤棋結束以後，棋迷們不要因為這手“廢棋”，又對聶衛平展開巨大的譴責。
“唉，早知道，就應該答應日本棋院，中止擂台賽的。”研究室裡，中國圍棋國家隊的成員們都是麵色沉重，有人忽然幽幽的說了這麼一句。
此話一出，好多人也都微微點頭認同。
就在一個月前，當小林光一戰勝馬曉春時，日本方麵曾暗示中國圍棋棋院，不打算把擂台賽再辦下去了。
理由也很簡單。
《三國》裡寫過個空城計，明明漏洞百出，司馬懿為啥不進城？
這次擂台賽，日本棋院的目的就是為了吸引眼球。
這也是此前幾次與中國民間形式的比賽交流，給了日本棋壇以啟發。
比起讓在世界棋壇穩坐“頭把交椅”的日本棋手們長期“自相殘殺”。
國與國之間的對抗賽，當然更能吸引眼球。
中國圍棋具備一定的實力，卻又威脅不到他們日本圍棋的霸主地位，兩國對弈又具有極大的話題性。
可這棋下成了這樣，真要讓小林光一繼續贏下去，恐怕今後再沒人會將中國圍棋放在眼裡。
沒有觀眾喜歡看虐菜局。
繼續下下去，隻會讓棋迷們越發看不起中國圍棋的實力。
一家獨大，對日本圍棋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兒。
舉個很簡單例子，在後世，國內有不少手遊都舉辦世界賽。
然而基本沒多少人關注。
為啥？
因為都知道其他國家打不過中國隊。
那誰還看？
日本棋院還期望著今後再多辦幾屆對抗賽呢。
真要是這次，讓小林光一橫掃中國圍棋，把中國圍棋打的太難看，那今後比賽的關注度當然會下降。
關注度下降，背後的讚助商，也就是金主爸爸，當然會不開心，接下來麵對的就是行業的衰退。
因此，要是這次中止比賽，日本棋院認為至少還能留個聶衛平當懸念。
不過他們的暗示，被中國棋院拒絕了。
準確的說，是被聶衛平拒絕了。
在國家隊裡，誰不知道聶衛平一向“狂妄自大”。
這貨一向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就說有次，聶衛平聲稱可以同國家隊的男隊員“十麵打”，也就是和同時和彆人下10盤棋。
他說自己不會輸掉一盤。
沒想到，第二天真有10名隊員來給他下戰書。
這場“十麵打”一直從早上下到中午，要不是該吃午飯了，老聶還真不好收場。
即便是這樣，聶衛平還是嘴硬，說自己再打下去，一定能贏。
這樣性格的他，當然不可能接受日方的暗示。
“唉，這盤棋也不是沒有機會的，那手棋，還是因為老聶的身體原因”
作為了解聶衛平的隊友，棋手們已經大概猜測出聶衛平走出第115手廢棋的原因。
“他心臟一向不好，如果是正常狀態下的他，怎麼也不可能走出這麼一步棋。”
“真是可惜，就差那麼一點！”
“唉，棋差一著，天意如此，或許真的沒有贏下小林光一的命。”
“”
研究室外，因為聶衛平這一手棋長考太久，座位上的棋迷們也都討論起來。
“沒機會，怎麼看都沒機會，整個右邊棋子的主動權都在小林光一那裡。”
“唉，這手棋影響太大了啊！就因為這一顆棋子啊！”
“嘿，你們彆說，現在這局勢，可真像我前幾天看過的一篇關於圍棋的。”
“什麼？”
“不會是江弦的那篇《天局》吧。”
“喲，您也看過？！”
“當然看過了！《人民文學》上麵首發的，能沒看麼？”
一名棋迷提起《天局》這篇，登時惹來很多棋迷們的呼應。
“嗬，那寫的，真是蕩氣回腸，氣吞山河！”
“以前就看過江弦那個《棋王》，寫的是王一生，寫的是象棋，寫的那叫一個返璞歸真，這回他這個《天局》，又寫成圍棋，寫的那叫一個大氣磅礴。”
“一個是寫入世，一個是寫出世，江老師這看待人生的境界，真是神了！”
“有那麼好看麼？”
“哎呦，真好看，那我喜歡的不得了，這兩天翻來覆去的讀哇，每次讀完，都久久不能平靜，回味無窮。”
“你們說，聶衛平現在這局勢，和《天局》裡迷魂穀裡那渾沌多像？”
“你這就亂講了，渾沌鬥的是誰？是天，聶衛平鬥的就是個小日本，怎麼像了？”
“嘿，你彆不樂意。”
剛才開口那大哥解釋道：
“要是聶衛平沒先天心臟病，能下出那一哆嗦麼？這盤棋，他沒輸給小日本，就輸給他那心臟病了，就是輸給天了。”
此話一出，周圍的棋迷們也都感到認同，不住點頭。
“唉，真是，你說這就跟足球踢門柱上似得，有啥說的？就是那老天爺不長眼，不想咱們贏。”
“是啊，這就是命，注定這場不讓你贏，變著法也能讓你輸掉。”
“命運這玩意兒，真他媽玄乎！”
“輸的不甘心啊！”
一個女棋迷聽不下去，“你們能彆哀聲歎氣的麼？這不還沒下完呢？輸輸輸，有沒輸呢，你們就在這兒叭叭上了，真晦氣。”
“”
幾個男棋迷被說的一臉尷尬，正努著嘴想辯駁幾句，卻聽見台上報棋。
“第125手，黑棋，第十三列，第一行！”
“擋！”
“好棋！”
曹誌林啪一下站了起來，“好棋，真是一手好棋！這一弈，價值連城！”
穩坐座位上的江弦，也鬆了口氣。
在後世，聶衛平的這一手棋，正是人工智能ai的一選。
“黑棋擋在此處，逆收五目，價值非常大。”
曹誌林激動完以後，趕忙給棋迷們解釋：“而且呢，大家看，這一步走完，黑棋徹底活境，以後在這裡提吃，黑棋還是先手，白棋還需要補棋，這一帶還給黑棋留下了劫材。”
小林光一很快走出應對的一手。
“白棋，第九列，第十四行，跳。”
曹誌林點了點，滿臉喜色。
“同誌們，現在咱們看一下局勢。”
“黑棋右上二十三目，右下這塊兒提吃是先手，所以有七目，左下有十五目，左上是八目，一共呢，是五十三目。”
“而白棋，右上有六目，右方有九目，右下有六目，左邊一帶有六目，上方一共二十四，加起來，全局也是五十三目。”
“現在盤麵平控，輪到黑棋先手，這盤棋對聶衛平來說，仍有機會！”
哀色一片的場館內，又爆發出一陣歡呼。
棋迷們失焦良久的瞳孔，又出現了一抹期待。
“還有機會！”
“這一手棋下的好，追回來幾目，那就還能下！這盤棋還能下！”
“太好了！這一手走得真好！”
“穩住局麵，還有贏的希望。”
“得了吧。”
一片歡呼中，不乏有情緒悲觀者，“是，現在是局勢平控，而且輪著黑棋走了，可是你們彆忘了，聶衛平是黑棋，要給白棋貼目，難不成你們指望他黑棋一手棋就能領先出一個貼目？”
貼目是圍棋裡一個術語，眾所周知，圍棋黑子先行，有先行的優勢，因此要在最後計算目數的時候，補給白棋幾目，來彌補白棋後行的劣勢。
因而叫貼目。
因為日本棋院實力強大，所以這會兒流行的是日本的黑貼5目半製度，也就是黑棋天生少白棋5目半。
雖然現在場麵上，黑白棋都是五十三目，然而因為聶衛平的黑棋要貼目，所以仍然落後於小林光一5目半。
而在這麼均衡的局勢下，想要彌補這貼出去的5目半，談何容易？
即便聶衛平走出了第125手這一記妙手，但局勢仍然朝著小林光一的方向傾斜。
黑棋的大龍，依舊在慢性死亡。
“哎，下了、下了。”
所有人看向大盤。
“黑棋，第十列，第十五行，打。”
這一弈走出，棋迷們又討論起來。
“這是什麼意思？”
“不應該走在這裡吧？”
曹誌林沒有吭聲，麵色凝重的看完接下來幾手棋，這才幽幽的吐出幾個字。
“聶衛平這是選擇一條自己很危險，但對方也容易犯錯的路！”
“他這是欲要與小林光一”
“玉石俱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