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是欲要與小林光一”
“玉石俱焚呐！”
曹誌林這句話一出，不少人的表情漸漸發生變化，從迷惑到錯愕，從錯愕到震驚，從震驚再到駭然，張開嘴，但發現自己有些發不出聲。
不過，還是有很多不懂圍棋，或是對圍棋領悟不夠深的棋迷，無法理解聶衛平的這幾步棋，不由問道：“兄弟，快說說，這是怎麼了？我看不明白啊！”
被問話的人咽了一口唾沫，感覺自己有點口乾舌燥。
“現在真是步步殺機啊”
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知道治孤麼？”
治孤？
那人滿腦子問號，“兄弟，我不懂圍棋，聽不明白你們圍棋裡麵這些詞兒，你就給我解釋解釋大概。”
“下圍棋，有時候為了破壞對方的大形勢，從而打破雙方在全局上的平衡，使局勢向有利於自己的方向轉化，不得不在對方勢力範圍內作戰，並受到對方攻擊，這就叫治孤。”
被問話的人解釋著：
“治孤戰規律最少，這也是最凶險，最難打的棋。”
“‘六超’高手裡的趙治勳就是有名的治孤高手型棋手。”
“他的棋局，一條大龍往往能在對手的重重包圍中，殺個七進七出，讓對手的屠刀始終不能徹底落下。”
“但這麼走，風險極大。”
“正常來說，一塊棋如若治孤成功，便已可藐視對手棋力。”
“趙治勳九段的棋也是出了名的，將勝負置之度外，隻享受棋局。”
“治孤風險太高！”
“因為放棄了大龍的防守，轉守為攻，所以隻要一著不能見效，失去防守的大龍便麵臨死局。”
“而對手也同樣麵臨兩難的問題。”
“究竟是頂著對手治孤的風險繼續屠龍，還是先去應他一手，再徐徐圖之。”
“若是屠龍，就有被對方治孤翻轉局勢的風險，可若是去應一手，亦會給即將被屠殺的黑棋大龍騰出喘息的時機。”
聽了他的解釋，那人一摸腦袋，“難怪講解員說這是玉石俱焚的一步棋。”
“功成，大龍活。”
“功敗，身死道消。”
“聶衛平九段是豁出去了，要以這一弈為這盤棋的勝負手啊。”
“但是有可能治孤成功麼？”
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棋盤，心神徹底沉浸在這盤棋局之中。
如今的棋局，靠著聶衛平的一記妙手，將局麵拉回了一個相對平控的形勢中。
可所有人都明白，場麵上五目半的貼目劣勢，黑棋已經很難追回。
如何破局？
聶衛平給了答案。
他不願苟活。
他要直接亮出刀刃，黑子不要命的撕咬上去，要與小林光一拚上一把刺刀，將戰事直接拉至最慘烈、最白熱化的階段。
“白棋，第132手，第八列，第十三行，尖。”
大盤上，小林光一長考20分鐘以後，終於走出了自己的下一手。
麵對黑棋不要命的撕咬，白棋給出的依舊是最強硬的應對！
“不能退了！”
曹誌林咬著牙盯著大盤，“這個時候，聶衛平如果退讓，那黑棋在這一帶的收獲甚微，前幾步就都成了廢棋。”
說著說著，麵色又有點蒼白，喃喃道：
“可若是黑棋再膽敢跨越雷池一步，麵對的就是白棋的雷霆之勢。”
“這黑棋究竟該何去何從啊？”
棋局已經下到了黑棋白棋的生死階段。
棋迷們這會兒已經完全坐不住了，一個個攥著拳、昂著頭，不斷的推演聶衛平的下一手應該走向哪裡，才能走出這樣兩難的境地。
長考幾十分鐘，聶衛平的黑棋終於走出了下一步。
“黑棋，第五列，第十三行，頂。”
“繼續強硬！”
“絕不回頭！”
而麵對他的這一步棋，小林光一的應對同樣狠辣。
“白棋，第六列，第十一行，飛。”
“小林光一的這一步，徹底切斷了聶衛平的黑棋退路。”
曹誌林咬著嘴唇，“接下來，聶衛平的黑棋麵臨的，是真正意義上的背水一戰！”
“黑棋，第五列，第十一行，靠。”
“白棋，第七列，第十二行，長。”
“黑棋，第六列，第十行，頂。”
“白棋，第七列，第十行，虎。”
噠。
噠。
噠。
棋子不斷落下。
小林光一不愧為高手，此刻，麵對聶衛平的殊死一搏，也展現出他的殺伐果決。
直接置自己的陣地不顧，專心致誌地扼殺黑龍，一口接一口地緊氣，白色的棋子陰冷如刀，劊子手一樣扼住對手的喉嚨。
聶衛平的黑色大龍也不再顧忌那些揮向身軀的屠刀，拚了命的向著白棋撕咬過去，攻勢排山倒海，招招帶著衝天的怒氣。
兩位執子的武士，此刻，誰都不再防衛，聽任對方猛砍自己的軀體，同時又以更加凶惡地的攻擊，刺向對方的要害。
以命搏命！
圍棋在此顯示出慷慨悲歌的陽剛之美：
這從來都不是什麼溫文爾雅的遊戲，這是一場血肉橫飛的大搏殺！
“我的天，我都不敢呼吸了。”
“太凶狠了，這是真的在棋盤上拚命，傷敵一百，自毀三千，拚的就是誰先頂不住。”
“像啊，真像《天局》的那盤棋！”
有人這時候說。
這話頓時得到很多棋迷們的認同。
《天局》裡麵，渾沌集千古英豪們棋力於一身，手執黑子，與天對弈。
“賬中之人”手中所執的白棋，好似行雲流水，瀟灑自如，步步精深，招招凶狠，逼得黑棋沒有喘息的機會。
而渾沌的黑棋，仿佛困在籠中的猛獸，暴跳如雷，狂撕亂咬，卻咬不開白棋密密匝匝的包圍圈。
這正如方才棋盤上的局勢，聶衛平的黑棋大龍，被小林光一咄咄逼人的白棋，圍的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
眼見棋盤上黑棋敗色漸濃。
渾沌腦中火花一閃，施出一著千古奇絕的手筋。
這正如聶衛平所走出的那一記妙手，正是這一記妙手，又給了黑棋再喘息的機會。
可接下來，聶衛平同渾沌一樣。
二人都不願放棄進攻，就地做活，像狗一樣的活。
這條剛剛逃脫厄運的黑龍，高昂著頭顱，不給雙方任何喘息的餘地，張開血盆大口，不要命的向著白棋嘶咬過去，掀開一場你死我活的決鬥。
“真神了！這局棋的走向，真如江弦同誌所寫，一模一樣！絲毫不差！”
“現在還不好說，渾沌最後可是以身化作劫材贏了這場棋局，聶衛平還不知道能不能贏。”
“就看接下來這一步了！這就是本局的勝負手啊！”
體育館裡，棋迷們翹首以盼著聶衛平的下一手。
日本。
中日圍棋擂台賽現場。
對局室裡，聶衛平翹著腿，身體微微偏向一側，保持著一個相對輕鬆的姿勢，一動不動，目光則絲毫不離棋盤。
他已經陷入長考良久。
而這次長考，也是他這盤棋迄今為止最大的一次長考。
眼見已經消耗掉聶衛平幾乎三分之一的用時，一旁觀戰的《新體育》總編輯郝克強坐不住了。
“阪田桑，黑棋現在形勢怎麼樣？”
他低聲向一旁與他交情不錯的日本棋手，也是曾經橫掃過中國棋壇的阪田榮男九段詢問。
阪田榮男想了想，從桌上取過張紙，刷刷寫了些什麼上去。
郝克強從阪田榮男的手上接過這頁紙，掃了一眼，紙上隻有幾個字：
“黑棋將被斷開。”
“不妙。”
看到阪田榮男這樣評估本局，本就心急如焚的郝克強，更是針芒刺背，再也坐不住。
可此刻他又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盯著聶衛平，將希望寄托於他。
與此同時，再也鎮定不下去的，何止是郝克強一個人？
日本棋院這邊，同樣緊盯著當前的局勢。
麵對黑棋這次拚上性命的反撲，白棋的形勢同樣岌岌可危，隻要小林光一稍不注意，就可能錯失屠殺黑棋這條垂死掙紮的大龍的良機，給黑棋卷土重來的機會。
小林光一似乎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
一向沉穩的他，此刻也有些坐不住了，忽而在椅子上轉身，忽而抬頭觀察聶衛平的表情。
不知多少時間過去以後，如同雕塑一般沉寂良久的聶衛平終於動了。
他從棋盒裡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置放於棋坪之上。
噠。
“黑棋，第141手，第九列，第七行。”
“頂！”
這一枚棋子落下，聶衛平順勢抬頭，看向小林光一的表情。
對方眉頭緊皺，思考著自己的下一步棋。
“白棋，第142手，第十列，第七行，擋。”
小林光一這手棋依舊強硬。
聶衛平皺著眉頭，再次從黑色棋盒中拈起一枚黑色棋子。
噠。
“黑棋，第143手，第九列，第六行。”
“打吃。”
小林光一思考了一陣，拈起白子。
“白棋，第144手，第九列，第九行，扳。”
呼。
望著棋盤，聶衛平長舒一口氣。
或許是因為他一個多小時的長考，讓小林光一覺得，他可能憋了個怎麼樣的大招。
亦或是拚殺至此，原本就穩操勝券的小林光一，不再想以極度慘烈的方式贏得勝利。
總而言之，小林光一慫了。
小林光一的這手扳，當然沒問題，態度也是十分的強硬。
可相較於之前，已經不夠強硬了。
他有太多此刻直接置聶衛平黑棋於死地的走法，可此刻這一手扳，充滿顧慮。
而一旦有了顧慮，刀也就不利了，劍也就不快了。
那麼，黑棋大龍的機會，終於來了！
京城。
燕京體育館。
棋局，仍在繼續。
“接下來，雙方大致會形成一個轉換。”
“我們看這幾手變化。”
曹誌林接著棋手思考的空隙，在大盤上給棋迷們擺出了幾手變化。
在這幾手之中，無論黑棋怎麼下，白棋都依舊牢牢掌握著這一局的優勢，甚至有好幾手變化，白棋都能夠將黑棋的大龍直接傾吞。
“”
“所以這樣看來，黑棋的這步下法，也隻是儘人事、聽天命。”
“小林光一接下來這一手，嗯扳。”
“這一手”
“有點軟了。”
“我們看看聶衛平會如何應對。”
眾人經過短暫的討論，安靜下來，一個個全都目不轉睛的盯著棋盤，沉浸在棋局最後的廝殺之中。
隻是，隨著黑白兩色棋子的不斷落下，越來越多人臉上都漸漸浮現出錯愕之色。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越來越多的人都看得出，黑棋的劣勢，竟然一點點的彌補了回來，而此消彼長，原本已經穩操勝券的白棋，竟然一點點的漸漸陷入劣勢之中。
最開始，麵對黑子繼續負隅頑抗，白子還可以冷靜應對，因為這局棋的主動權仍舊掌握在小林光一手中，他一邊折磨著遍體鱗傷的黑子，一邊避免著己方的損耗，以此擴大優勢。
但是很快，原本掌握主動權的白棋，竟然漸漸在這個局部和黑子僵持在一起。
到現在，白棋竟然有點爭搶不過這個局部。
攻守之勢異也！
黑棋就像是一條嗅到了血腥味的巨蟒，牢牢的困住白棋，似乎隻待幾個瞬息，白棋就將要被一口吞入腹中。
如果是白棋下了什麼廢棋、惡著都還好，但是偏偏，在所有人看來，小林光一的白棋從頭至尾都下的很完美，挑不出任何毛病。
明明沒有出錯，為何卻漸漸的落入下風？
過了幾手棋以後，再次輪到聶衛平的黑棋行子。
所有人都緊盯著大盤。
噠。
黑子落下。
六列五行，靠。
一子落下，所有人全部難以置信的盯著棋盤，眼鏡瞪得巨大。
“逆逆”
曹誌林也是激動到連連喘了好幾口氣，才說出一句完整的。
“這個局部，徹底逆轉了！”
“左下角這一塊的白子徹底被黑子逼死了！再無回天之術！”
“這一場局部的廝殺之中，聶衛平給小林光一殺了個片甲不留！”
“還、還是彆高興的太早了。”台下的棋迷們也都有點兒tsd了。
局勢數次大起大落，他們都已明白小林光一的強大，如今雖然贏下局部，但隻是讓黑棋重新補回了剛才的劣勢，雙方又回到局勢平衡，因為黑棋厚重且劫材多，所以是小優的局麵。
聶衛平想贏下這盤棋，還要打贏接下來中原腹地一帶的決戰。
形勢非常細微。
局麵進入收官。
這是最考驗功力的階段。
聶衛平失誤頻頻，但這是正常的，因為就算強如小林光一，在官子階段也走出了幾記百著。
噠。
噠。
噠。
方寸棋盤越填越滿。
十九道縱橫平行線交叉出的空餘點位越來越少。
局麵越發混亂。
而形勢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幾十手過後。
又輪到聶衛平黑子先行。
所有人望著棋盤。
黑子落下。
噠。
十一列，十九行，尖。
曹誌林死死盯著棋盤，計算著場麵上的局勢，但怎麼也計算不清，雙方也進入到小官子局麵。
雙方收完所有的官子。
“半半目”終於點清目數的曹誌林，嘴唇哆嗦著說道。
“勝半目！”
說著，曹誌林熱淚奪眶而出。
“聶衛平執黑”
“勝半目！”
“勝了！”
話音方落，一片死寂的體育館裡，嘩一下爆發出極大的歡呼。
所有人全都站了起來，沒一個坐在座位上，欣喜若狂。
“半目！贏了半目！”
“我們贏了！聶衛平贏了小林光一！”
“真跟《天局》寫的一樣！贏了！真的贏了！”
嘈雜的各種歡呼聲使得體育館內一片沸騰，也不知是誰最先帶的頭，到最後，原本混亂的歡呼竟然都彙聚成整齊一句。
“勝天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