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峻拔山峰蜿蜒曲折,攀援而上,隱入山中繚繞雲霧,恍若直通仙境天宮。
葉青帶著阮香玉慢慢走下來,這麼長的一條道路,阮香玉卻想永遠走不完多好。
葉青卻有些不耐煩了,伸手道:“來,我背你下去。”
“那怎麼可以。”阮香玉趕緊搖頭,小心翼翼地說道:“葉郎嫌慢,我快點走就是。”
葉青不由分說,往下一走,屈膝一蹲道:“上來。”
阮香玉非常想上,但是又怕累著葉青,最後還是拗不過,慢慢爬到他的背上。
葉青雙手托住臀瓣往上一送,然後快步下山,果然快了許多。
趴在葉青背上的阮香玉,心跳砰砰如擂鼓,臉色暈紅,塞滿了新奇又激動的感覺。
看著心上人寬厚的後背,慢慢把臉頰貼了上去,整個人貼在葉青身上,十分的安心。
葉青從山上下來,將阮香玉送上馬車,交趾公主的眼睛恨不得長在葉青的身上,一刻也不舍得挪開。
被這樣的美人如此愛慕,葉青心中也飽含柔情,笑著道:“回去之後跟阮王爺說一聲,這裡以後就是阮氏的家寺。”
阮香玉輕輕點了點頭,溫柔乖巧,葉青忍不住在她臉頰摸了一下,然後幫她合上車簾,讓馬夫催馬啟程。
姚家是西軍將門,姚古是秦隴重將。
放眼整個貴霜,還要說是鎮西軍最能打,但是姚古的兒子死了,並沒有引起什麼波瀾。
貴霜朝堂上的袞袞諸公,何嘗把一個武將的私生子看在眼裡了,刑部隻是照例把建康府衙的官吏差人痛罵一頓,讓他們抓緊破案。
馬車走了沒幾步陸謙就快步過來,眉頭微皺,臉上掛著凝重的神色。
陸謙過來之後,在葉青耳邊道:“少宰,出事了。”
“什麼事?”
葉青經曆的事情多了,也有了一絲處變不驚的從容,不過就是兵來將擋罷了。
“姚術被殺了。”
葉青微微仰首,側視著他,沉默片刻之後眼皮一抹,低下頭問道:“什麼時候的事,凶手捉到了麼?”
“昨天夜裡,姚術急著回京見他兄弟,便連夜趕路,在建康城郊的官道上,被人伏擊而死。
也是因為他急著回京,便沒有帶著所有姚家商隊的人,隻帶了四個隨從,全部被人割喉而死。”
姚術在鎮西軍的體係中,向來不是什麼重要人物,這個稍顯木訥的年輕人,在身邊的一眾鎮西軍將門子弟中,顯得有些憨厚老實。
葉青對他的印象也不錯,一時間怎麼也想不到他被殺的理由。
“過去看看。”
姚家死了一個庶子,其他幾個將門世家的反應,卻出奇的大。
姚夫人哭的雙眼紅腫,姚平逸在一旁安慰她。
姚平仲雙眼環瞪,臉色發黑,一雙拳頭攥在袖子裡,時不時捏出聲響。
葉青進來之後,眾人一起起身,葉青先是安慰了姚夫人幾句,雖然和她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那畢竟是她的侄子,這個時代的人親戚觀念極重。
他環視一眼,殿中也就是姚平仲能主事,走過去問道:“希晏,有什麼線索,跟我說一說。”
“建康府衙的仵作說,是昨夜午時出的事,事後卷走了錢財,但是學生覺得,這是賊子遮掩本來目的的手段。”
葉青沉聲道:“理由是什麼。”
“這條官道上行凶,危險性高,若是為了小錢,不如去遠一點的野林中。
學生昨夜問過公差,建康官道這麼多年,從未發生過謀財的凶案。
二哥他帶的行李不多,又是快馬奔來,若是要搶些錢花,不會挑這種下手。”
姚平仲語氣雖然帶著仇恨,但是分析的還算是有條理,葉青暗暗點頭。
他轉頭一看,另一個學生姚平逸隻顧著安慰母親,似乎沒有什麼悲痛的神色,甚至不如姚夫人傷心,看似有些涼薄。
這個相貌俊朗的小徒,和自己的哥哥比起來,相差甚遠呐。
鎮西軍將門,如今子弟輩齊聚,所有人都看著葉青。
折彥文起身道:“少宰,此事已經派人去通知姚叔父,會不會是朝中有人,要對我們”
葉青眉毛一挑,冷聲道:“閉嘴。”
身邊的幾個人趕忙拉拽折彥文,他才眯著眼坐下,葉青回頭道:“事情沒有查清之前,不要妄加猜測,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鎮西軍上下和朝廷離心離德,已經是公開的秘密,蔡茂繼位之初,西北戰事正酣的時候,朝廷就開始縮減鎮西軍的糧餉。
這些和東夷人拚命的秦隴軍漢,全都是靠的將門自己出錢,從建康購買的糧食。
到後來,更是三年一粒米也沒給,當時是討伐東夷最緊要的時候。
早在更早的貴霜五路伐夷的戰爭中,無數的鎮西軍將士,餓死在東夷都城之下,說好的糧草根本沒有運到。
如此朝廷,豈能籠絡得住鎮西軍那些廝殺漢,慢慢地鎮西軍也不甚聽調。
朝廷本來派馮庸前去,就是為了收伏這些驕兵悍將,誰知道他直接餓死了十萬秦隴民夫。
前線的將士拋頭顱灑熱血在打東夷都城,卻不知道後麵自己的父兄糧食被扣,餓死在路上。
若不是葉青及時趕到,給他們補全了三年的糧餉,殺了馮庸的督糧隊,挽救了一絲人心。鎮西軍隻怕會徹底對朝廷失望,從此再難控製。
如今姚術被殺,折彥文的這番話,讓葉青警覺起來。
人在高位,看事情喜歡往深處想,葉青便是如此。
在場的隻有姚平仲和姚夫人是正常反應,一個是橫下心要給兄長報仇,一個是哭哭啼啼,其他人的態度有些不對勁。
他並不知道姚術在鎮西軍的地位,所以誤以為他和折彥文一樣,實際上鎮西軍上下的公子哥,沒有把姚術同等看待。
這是個私生子,身上還有東夷族的血脈,打了一百年,死了百萬人,鎮西軍對東夷人的恨意,絕非外人可以理解。
葉青不知道其中的隱情,心裡自然也就多了幾分疑心,他站在堂中沉聲道:“這件案子牽涉到鎮西軍,本官自然會調動緝事廠和萬歲營,協助建康府查案,你們沒有官身,不要摻和其中,隻需配合調查即可。”
回府之後,葉青有些胸悶,平白無故出了這麼一檔子事,而且個中人物態度曖昧,似乎是隱藏著什麼陰謀。
如今是貴霜金肅慎三國最關鍵的時刻,容不得半點節外生枝,來破壞自己的辛苦籌劃。
此事不是乾係個人的得失榮辱,而是整個國家的興衰,也因為如此才更加需要萬無一失。
自己的計劃,本身就並不能一定保證貴霜在這場角逐中占儘優勢,不過是稍微挽回點不利局麵。
接下來,還要麵臨著更嚴峻的挑戰,擋住不可一世的肅慎韃子。
鎮西軍是葉青的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一旦這一環出了問題,很有可能會滿盤皆輸。
外麵昏慘慘的天空,響起一聲驚雷。
頃刻之間,大雨瓢潑而下,雨勢正大,雨水隨風鼓蕩,彷佛將整座建康城都籠罩在無邊雨幕中。
葉青站起身來,想把窗戶關上,手伸到一半,突然大聲喊道:“陸謙,把周潛找來。”
過了一會,周潛冒雨前來,解下蓑衣在門外一振,才踱步走進書房。
葉青沉聲道:“你都知道了吧?”
身上全被打濕,這種雨根本不是蓑衣能夠擋住的,周潛擰了一把袖子,道:“路上聽陸謙說了,此事沒有那麼簡單,絕非一般的謀財搶劫。”
有侍女送上一張巾帕,周潛道謝之後,擦了擦臉,道:“少宰,姚術的生平,調查清楚了麼?”
“還沒來得及,我已經派人去知會周康,讓他查了。”
周潛眉頭一皺,道:“周康在夏州一帶,忙著準備攻打喀爾汗王朝,這個時節還是不要讓他分心了好。
而且秦隴與建康雖然不算遠,往來也得一個月半個月的,不如就在建康入手,少宰剛收了兩個姚家的學生,可還算是可靠?”
葉青光想著這件事背後的陰謀,倒是忽略了這幾點,不假思索馬上道:“希宴還不錯。”
“就通過他,了解姚術,然後再入手探查。
少宰無須擔心,建康城郊殺人,哪那麼容易就做到不留破綻。我們有萬歲營、緝事廠,抽絲剝繭,必能破案。”
葉青點了點頭,精神一振,道:“便由你負責此事。”
周潛輕笑一聲,點頭答應下來,話鋒一轉又道:“少宰,此事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是鎮西軍中自己人做的。”
“查案之前,不要給自己畫圈,除了會桎梏了你的思維,彆無用處。萬事講究從證據入手,就按你說的,抽絲剝繭,先從建康城中的城狐社鼠開始。”
周潛深吸一口氣,拜道:“少宰說得對,屬下受教了。”
“不管這個人是誰,卻是撥弄起了風潮,給本官帶來一些麻煩。
王黼死後,氣急敗壞的的冷靜本就逼得急,如今萬歲營行事,步步掣肘,處處指謫,本官也隻能托口煉丹,在家中躲避風頭。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若是西北局勢糜爛,朝中諸公又能放過我這始作俑者。”
葉青冷笑一聲,咬牙道:“一定要把他給我揪出來,看一看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野心。”
風蕭蕭,馬嘶鳴。
遠離邊牆的草原上,姚古和幾員家將騎著馬緩緩而行。
此時安坐馬上姚古,還是一副平靜模樣,緩緩用炭筆將周圍的地勢記錄在羊皮卷上。
這裡本來都是東夷的國土,貴霜並沒有這一塊的地圖,都得靠自己勘查繪畫。
在他身邊,自己的大兒子姚平友臉上有些悲戚,忍了很久還是問道:“爹,老三傳來消息,二弟在建康被殺了!”
“我知道。”姚古淡淡地說道。
“爹,那可是二弟呐!”
姚古轉過頭來,把羊皮卷塞到懷裡,哼了一聲道:“據我所知,你可沒少欺負他。”
“那是我的手足兄弟,我欺負他可以,彆人殺了他豈能容忍!”
姚平友怒氣衝天,胯下的戰馬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不安地刨蹄。
姚古眯著眼睛掃了他一眼:“怎麼,你在這裡嘶吼能破案,還是能手刃仇人。”
周圍的家將也都看不下去了,姚術一向不被人待見,原因是他有東夷的血統。但是畢竟是姚古的親兒子,為何做父親的白發人送黑發人,會這麼冷血從容。
“將軍,是不是派人去建康,探查二郎的死因,免得被建康府的人糊弄過去。”
姚古搖了搖頭,道:“希宴在那裡,比你們強一萬倍。昨天老楊相公給我發來一封信,他已經遣小楊親自去建康,讓我不要妄動。”
眾人一聽楊忠義要去,才都閉嘴不言,小楊相公的身份,足以代表鎮西軍,表示對此事的關切和重視。
姚古歎了口氣,望著遠處的山巒,手伸到懷裡半天也沒有拿出羊皮卷,最後眼睛一閉道:“畫他娘,回去吧。”
建康城,折府。
密室中彌漫著濃濃的安神香味,如此多的劑量,已經超過了安神的作用,甚至有些嗆人。
折彥文坐在椅子上,手指握著筆杆,似乎在奮筆疾書。
靠近了一看,他筆下的紙張已經被人抽走,而折彥文似乎不知情,依然低著頭握著筆杆。
再近一點,才能發現,折彥文手裡的筆紋絲未動。一根細長的鋼絲,繞著他的脖子,栓到了後麵的椅子上。
鋼絲已經勒進了他的脖頸中,折彥文長長的舌頭吐出,呈嚇人的紫黑色。
長發覆麵下,他的瞳孔放大,眼瞼出血,嘴唇發紺。地上濕乎乎的,被勒死的人百分之百都會失禁。
折家是豪門大戶,折彥文在他這一輩中,排行十七,可見折家人丁興旺。
折彥文也和姚術不同,他是折家家主的正妻所生,備受寵愛。
直到第二天一早,丫鬟進來,見到公子竟然一夜未睡,趕緊上前伺候。
“啊~”
一聲慘叫之後,丫鬟當堂暈死過去。
“凶手十分從容,殺完人之後,抽走了他筆下的紙張,還把折公子擺成了寫字的模樣。”建康府賈通判凝神道。
仵作補充道:“死者未曾劇烈掙紮,可以說是瞬間就失去了反抗能力,更可怕的是,他是死前最後一刻,才發現了異樣。”
旁邊的幾個人神色各異,楊策卿已經有些驚恐,姚平仲倒是絲毫不怕,仔細觀察著周圍,一心想要發現些證據。
聽了賈通判的話,姚平仲問道:“折府乃是西北將門,護院極多,凶手是如何繞進來的,又是從哪離開的?”
賈通判輕咳一聲,道:“多半是後窗進來的。”
姚平仲踱步繞著書房一圈,道:“折彥文死時,坐在椅子上,被人悄無聲息地把一根鋼絲纏到了脖子上。”
他突然轉頭,冷笑道:“折彥文不是聾子瞎子,更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蛋,相反武藝出眾,豈能這般沒有警覺。”
楊策卿聲音有些顫抖,道:“姚三,你彆賣關子了,你到底想說什麼?”
“此人會不會是折彥文的客人,正在和他交談時,繞到了折彥文身後,驟然動手。”
賈通判趕緊問房內的管家,管家唯唯諾諾,說道:“十七郎他屏退了下人,不許我們靠近書房,不過昨日我們府上,沒有客人呐。”
“沒有客人?就怕是客非好客,不走正門呐。”姚平仲說完之後,偷偷打量眾人,唯有楊策卿神色大變。
小太尉姚平仲上前,提起楊策卿的衣領,舉起拳頭道:“賊廝鳥,你們幾個爛貨,莫以為俺不知道你們平日的行徑,二哥是個老實人,俺可早就想收拾你們。沒曾想晚了一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最好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不然俺饒不了你們!”
楊家的下人趕緊上前,想要解救自家主人,被姚平仲一腳一個踹翻在地。
他拽著楊策卿來到折彥文的屍體前,一按他的腦袋,楊策卿正好看見長發下,那駭人的麵容。
眼瞼的血已經變得發黑,舌頭也更加黑紫,爆出的眼球上寫滿了驚恐。
“你看看他,你還在為誰遮掩?”姚平仲聲如悶雷,楊策卿卻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我們是欺負過姚術,但是沒人想過殺他,我們為什麼要殺他。”楊策卿情緒失控,大吼大叫,顯然是受驚過度。
建康府的公人,趕緊上前,製止了姚平仲。楊府的人趁機扶起自己公子,怒視著姚平仲,而姚平逸全程一言不發,站在身後臉上神色奇怪。
姚平仲還想說話,這時候外麵響起一聲儒雅卻極有威嚴的聲音:“姚希宴,你要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