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二十三年十月初一寅時三刻的漢城東王府前,萬頭攢動,人山人海。
昨夜秋雨浸透青石板,跪在最前排的真約神道宮祭主楠木稻子,膝下錦墊已泛出深色的水痕。她偷眼望那九重高台——楊秀清身披塵封二十載的東王朝服,幾十條團龍布滿袍服,密密麻麻,腰間懸著的“七星斬妖劍”也是從金田起義時就一直跟著他的“神器”,早就被供奉在神殿當中,沒想到今天也給拿出來了。
“父王,寅正三刻了。“楊承天嗓音發緊,十八團龍袍下擺微微震顫。這位東王世子兼日本承天親王,掌心早被冷汗浸透——自他記事起,父王再未當眾“請天父臨凡”。如今朝日天國新軍未成,真正堪用的鐵甲艦不過三艘,若天父今日降旨開戰
“咳!咳咳!“龍椅上驟起撕心裂肺的嗆咳。楊秀清十指如鐵鉤一般摳進扶手,骨節掙得慘白。台下數千兩廣老兄弟忽地淚湧如泉,以額搶地高呼“天父垂憐”——他們認得這架勢,恰似當年永安城頭,東王代天父誅妖時的光景。
“朕——乃皇上帝!”
這一聲如同驚雷炸響九霄!楊秀清瞳仁翻白,聲若洪鐘震蕩四野:“朕坐雲端觀下界,中原旱魃欲橫行。三年不雨江河竭,萬民哀嚎動朕心!特命秀清持朕劍,開倉賑濟救蒼生!”
楊秀清的話如金戈交鳴,正是太平詔書特有的七言體例。話音未落,東王突然栽倒。楊承天扶起父親時,發現他手心滾燙,裡衣儘透冷汗,看來上帝下來一回的確不容易啊。
“天父顯聖!東王萬歲!”洪仁玕率先伏地山呼,暗鬆半口氣——幸得天父未提“誅妖”二字,更沒說羅耀國是“魔鬼”,要不然怎麼收場?
他這一嗓子就跟發令槍似的,霎時萬人如麥浪傾伏,“萬歲”聲震得簷角銅鈴叮當亂顫。真約神宮武士隊列中,幾個年輕武士則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漢城鐘路街“天父茶樓”雅間,炭盆煨著武夷岩茶。原聖庫總管李秀峰抖開《天父顯聖詔》,枯指在“回天京賑災”五字上來回劃動:“張兄弟請看”他袖中滑出一封火漆密信,“天京的功勳國人上月又發了一筆‘南洋恩餉’,連七品兩司馬都領三塊銀元!”
對坐的原典鐵匠張朝爵嗤笑:“我侄兒在江南製造局當個什麼師,年終‘天恩賞’抵咱半年棒祿!”接著他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寫了“美洲”二字,“聽說去美州的功勳國人混得更好”
“這麼大聲作甚!”窗邊的殿前承宣黃文銅突然豎指。樓下皮靴聲橐橐,幾人即刻轉調高誦“東王仁德”。待聲遠,幾個跟著楊秀清多年的東殿老兄弟又開始低聲議論了起來——楊秀清的朝日天國到底太窮了,的確給不了底下的老兄弟太多。
大家早就盼著能回天國去了
黃文銅忽壓低嗓門,對左右道:“昨夜夢見金田村頭那株木棉,花紅得像兄弟們的血”他蘸著茶水寫了個“歸”字,“當年跟著東殿出出廣西的一萬老弟,如今還剩幾個?”幾人默然望向窗外——漢城灰蒙蒙的秋雲下,一隊真約神道宮的旗本武士,正護衛著楠木稻子向東王府而去。
漢城東郊官道旁,金老漢率全村匍匐告示牌前。雖不識漢字,但畫中東王乘樓船出海圖引得老淚縱橫。“東王萬歲要走啊”他想起丁巳年大疫,東王派“天醫監”救活全村,更頒“恩田契”給祖祖輩輩當佃戶的百姓分了田。身後驟然響起了哭嚎——一個年輕寡婦摟著個枯瘦孩童在掉眼淚:“萬歲若走,那些新兩班老爺定要奪‘恩田’!我們該怎麼活呀!”
朝鮮的“老兩班”早就被楊秀清的太平軍給清理了,但是兩班也是老的不去,新的不來!那些跟隨楊秀清平定朝鮮的太平天國老兄弟順理成章當了新兩班!
楊秀清在還能管管這票新兩班,可這位東王要是回了太平天國,把朝鮮交給那些新兩班去管,那可真是要命了。
想到這裡,朝鮮百姓們已經哭成一團:“東王您不要走啊,您的恩情我們還沒還呢”
英國駐漢城大使館的電報室內,巴夏禮大使正在口述第三封加密電報。他每說一句,印度籍電報員的手指就在摩爾斯電鍵上敲出急促的節奏:
“楊秀清的神權表演雖粗糙,但結合旱災預言極具煽動性。如果真的兌現,極有可能引發太平天國的一輪權力洗牌建議:一、印度糧食即日起限製對華出口;二、加派鐵甲艦進駐馬六甲,對太平天國的屬國爪哇天國、暹羅王國進行威懾;三、對楊秀清表示支持,以鼓勵其冒險行為最後,我們也要防止楊秀清在這場權力鬥爭中落敗!”
堺市華租界倉庫內,煤油燈照亮了《朝鮮日報》上楊秀清的“天父言”內容。剛剛從歐洲返回的佐久間象山捏著拳頭道:“法蘭西革命的經驗告訴我們,當帝王戰敗之時,就是革命風暴大起之日!”
“可日本國內還有許多人對皇太子抱有幻想”戴圓框眼鏡的藤原勇太甫開口,即被佐久間截斷:“那我們就和保皇黨合作!”他用力一拍巴掌:“不管怎麼樣,都比真約神道宮的統治要好!”
他咬著牙,恨恨地說:“現在的日本是最壞的日本,最沒有希望的日本哪怕德川幕府複辟,也比現在好的多!所以”他咬了咬牙,“為了推翻真約神道宮,我們可以和任何人合作,包括太平天國!總之,我們要想儘辦法,促使楊秀清失敗!”
東王府寢宮內香氣彌漫。稻子跪坐榻邊整理著自己的和服,頸側猶帶紅痕。“主上真要回天京?”她聲音很輕,“海軍的高麗、大和二艦還沒有造好”
“哪個說本王要去打仗?“楊秀清冷笑道:“隻要能回天京,代天父言本王便是贏了。”
稻子抬頭不解地看著楊秀清。楊秀清笑道:“現在的天國畢竟還是天國,是天父、天王、天兄之國,不是他羅耀國這個墮落天使的國!隻要我回去了,老兄弟們就會拋棄羅耀國這個被上帝厭惡之人,重新回到朕的身邊”
他的話越說越上頭,看著都有點陶醉了,仿佛勝利近在眼前!
而楠木稻子的臉上卻儘是憂色。
天京總理府內,自鳴鐘當當當的響了十下,正是上午十點。一場諸王會議,剛剛開始進入正題。
真約派副宗主瑪利亞將一封真約派朝鮮總主教洪仁玕的奏報擺在桌上:“朝鮮八道的真約派教堂,現在皆頌楊秀清為‘賑災聖主’!說他受命天父”
“胡說八道!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敢玩這一套?”蕭朝貴一拳劈在會議桌上,“老子這就帶兵去漢城,砸爛這神棍戲台!”
石達開也咬牙切齒道:“四哥自絕於天國將來上了天,也沒法和天父、天兄、天王交代啊!”
馮雲山沉著臉道:“再怎麼說,他也是東王九千歲天父之子,豈能兵戎相見?”
羅耀國瞄了一眼南王馮雲山,笑著點點頭道:“兵戎相見是不合適的,畢竟他還留著最後一層體麵三哥,你是真約派宗主,你且說說,四哥編造天父言惑眾之罪該如何懲罰?”
他這麼一說就等於給楊秀清定性了!
瑪利亞馬上道:“殿下,要不要我去請郎努斯基之矛?”
這可是真約派的“聖物”啊,象征著“天父的製裁”!而瑪利亞這個副宗主這十幾年來,一直執掌著真約派的戒律。如果楊秀清假冒上帝傳旨的性定了,接下去就該她來製定對這位天國昔日的二號人物的處罰了。
“不必!”馮雲山連忙阻止道,“來人,取本王的金印來本王要以拜上帝會宗主之名,將真相告知於天國億萬黎民!”
很快就有人幫馮雲山拿來了文房四寶,隻見這位南王七千歲拿起一支狼毫,在黃綾上疾走如龍:拜上帝會真約之派宗主諭告億兆軍民:天父仁愛垂千古,豈會複現凡塵中?旱情早經天象顯,諸王共議已知情。江南早有萬全策——鐵艦破浪運粟米,銀鋤落地開泉眼!東王若懷救民誌,何不天京共綢繆?諸王殿內虛席待,敢問漢城可敢臨?”
馮雲山寫完了他的“打油詩”,回頭問羅耀國:“九弟,你看這樣可好?若他肯來天京,諸王會議算他一個!”
洪宣嬌冷笑道:“四哥要不來呢?”
羅耀國笑道:“四哥要不來,那麼太平天國就再沒他的一席之地了”
他的話才說一半,還有一半就是:楊秀清如果不來,那他彆說在諸王會議中有席位了,連朝日天國的王早晚也給他擼了——假傳天父聖旨這可夠他受的了!而他要來了天京說不定一場遲到的事變就在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