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埃及十字軍,還是吸取了早年耶路撒冷王國的教訓。
在第一次十字軍建立了四個國家後,法蘭克人對當地的統治,其實是相當鬆散的。
好的方麵,這叫降低了行政負擔,返璞歸真。
從壞的方麵來說,國家裡就真隻有法蘭克人可以充當統治基本盤。
無非是巴勒斯坦地區本地人本來就不多,加上歐洲長時間的移民,才撐出來一個大約十幾萬人的法蘭克人盤子。
這個法蘭克人指的是歐洲天主教徒。
除去這十幾萬人外,王國的統治,就相當的薄弱了。
即便是希臘東正教徒,也被排斥在統治圈子外。
而他們連傳教的興趣都無,也立法禁止混血。
從擴大國家規模的角度來說,這無異於自縛手腳,仔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種事在歐美其實又挺常見。
畢竟特權這種東西,參與的人越多,也就越不值錢。
而在中世紀,成為一名普通的自由民,這本身就是特權。
但在埃及不行,埃及本地人相比之十字軍來說,實在是太多了。
這個時代的埃及,總人口大約有六百萬到八百萬,而十字軍總數才萬把人。
相比於耶路撒冷,這才是正經的小族臨大國。
雙方差距如此明顯,再加上又有耶路撒冷在外虎視眈眈。
自然就需要更多的族群,來表露自己的統戰價值了。
直接吸收穆斯林進入統治階層,對於十字軍來說這無疑是一種政治錯誤。
因此,埃及十字軍,索性按照羅馬時代的風格,建立八個軍團。
這八個軍團,並不是以民族區分的,而是將各個民族的人,打散後混用,組建出軍團體質。
目的在於用軍事化的組織管理,塑造一個新的統治集團,取締民族本身的認同。
無非,在這其中,法蘭克人更容易身處高位,但普通的阿拉伯人、科普特教徒、高加索人、突厥人,在有軍功的情況下,也能向上爬。
在這套體係中,埃及十字軍自然是高高在上,然後科普特正教徒,擔任了民政上的副手,原先的馬穆魯克成為優質仆從軍被轉化吸納。
至於作為民族主體的阿拉伯穆斯林,則要麼淪為仆從,要麼就要承受各式各樣的壓迫。
在不論工作、生活、婚姻、征稅上,都要飽受歧視。
當然,更地獄笑話一點在於,即便十字軍已經如此壓榨埃及人了,可許多埃及人,依舊覺得這日子,要比當初被薩拉丁統治的時候稍好一些。
而薩拉丁統治的時候,又比法蒂瑪王朝時期稍好一些。
整體來說,埃及人的生活,在這不停的改朝換代中,真是蒸蒸日上,一日勝過一日啊!
因此大多數人,其實並沒有什麼堅定的反抗意誌。
當然這種“稍好”到底是不是埃及人贏學帶來的心理暗示效果,這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
對於年輕氣盛的納賽爾來說,他又沒經曆過法蒂瑪王朝時期,埃及的那種局勢動蕩。
當時法蒂瑪哈裡發權威衰落,隻保留宗教和名義上的權力,真正掌權的是大維齊爾。
這些大維齊爾之間的權力鬥爭,甚至會向十字軍或者遜尼派勢力求助,引狼入室。
在這樣頻繁南北征戰下,必然導致農田荒廢、商貿衰退。
法蒂瑪朝廷為維持政權又要頻繁加稅,加劇民怨,導致地方勢力坐大,中央控製力減弱。
這無疑已經是一種惡性循環了。
可以說,當薩拉丁進入埃及時,埃及是一個宗教分裂、政權腐朽、對外受壓、對內失控的國家。
其正處於法蒂瑪王朝崩潰的邊緣,這樣的局勢也為薩拉丁後來迅速掌控全局、建立阿尤布王朝提供了土壤。
而在薩拉丁統治埃及的時候,納賽爾尚且年幼不記事,對那時候的情況也不了解。
當時的埃及,雖然說在薩拉丁兄弟的治理下,整體有所好轉。
指的是其在政治上削藩清權,統一權力、軍事上重整軍備,抗擊十字軍、就連宗教上也完成了改革與統一。
可薩拉丁並不滿足於統治埃及,反而經常需要抽調埃及的財政收入與兵力,去敘利亞地區作戰。
再到後麵又同耶路撒冷王國之間爆發長期戰爭。
這其中自然也給埃及帶來不小的負擔。
縱然民眾群體,有比較高昂的聖戰熱情,可糧價波動這種事,以及農村勞動力不足,都是在所難免的。
反倒是後麵埃及十字軍入駐後,才迎來了長久的和平,以及歐洲商人對埃及商品的大批量采購。
整體經濟在短時間裡,可以說是肉眼可見的發生了轉變。
因此,老一輩的埃及人,對於埃及這種日子確實不是很好,但又比以前稍好的處境感到心滿意足。
即便近期,因為耶路撒冷王國同埃及之間的競爭,導致經濟有所波動,生活水準有所下滑。
可大家還是下意識覺得,這隻是暫時的……
但納賽爾這樣的年輕人不同,而在他記事之前,阿尤布王朝就已經失去了埃及。
因此從小到大一直以來欺負他的人,擺明了就是那些科普特人、那些“基督徒”。
由於生活中的地位高低差距,納賽爾是同對方發生過衝突的,就結果來說,他被人群毆的很慘。
若非有“教堂”裡的人,幫他救治,說不準第二天就死在街頭。
當然,若非如此,他也接觸不到“教堂”,隻能說福兮禍所依了。
這周的教堂,是在港口附近,一戶阿拉伯商人的宅邸裡。
對於那戶阿拉伯商人,納賽爾是挺抱有好感的,畢竟在如今的亞曆山大港,還願意資助窮人的富人,其實已經不多了。
容許教堂在他們家舉辦活動,這無疑是冒著相當大風險的。
來到這處宅邸後,納賽爾並沒有急著敲門,他先是左右看顧了一遍,確定沒有什麼尾巴,然後再離開正門,從隔壁鄰居的小門進入。
接著隱蔽的地道,他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在進門之前,裡麵傳出來一個問題:“西蒙福音,第二卷第五句。”
接著納賽爾便回答到:“那先知立在高處,向世人宣告自己的身份。”
而後,門才被打開,放他走進去。
現在“教堂”裡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家或三或兩的各自蹲坐,交流著最近發生的事情。
他們有的談到隔壁家的鄰居把自己女兒嫁人了,又有人說有軍團在強行征兵。
這些鄰裡之間的瑣碎事情,成了禮拜前的打發時間的辦法。
納賽爾沒怎麼關心,轉而走到了祭祀台前,幫著司鐸準備聖體。
在摸到那些那些麵包的時候,又感覺有些奇怪,因為這些餅的形製和先前有所不同。
察覺到納賽爾的奇怪後,那位有些年紀的司鐸沒直接開口,隻是流露出一個帶有善意的笑容。
等到人來的差不多後,傳教士便帶著大家一同祈禱而後布道。
“在場的許多人可能已經聽過了,又有許多人未曾聽過。”
“我要告訴你們,昔日以色列人追隨先知摩西,離開埃及的時候,並非一帆風順。”
“在出埃及之後第二個月十五日,以色列全會眾在曠野向摩西和亞倫發怨言。”
“以色列人對他們說:我們寧願在埃及地死在耶和華手中!那時我們坐在肉鍋旁,吃餅得飽。你們卻將我們領出來,到這曠野,要叫這全會眾都餓死啊!”
司鐸說了一個納賽爾聽過幾次的故事,這個故事納賽爾其實是真的很有感觸。
在這節經文中,以色列人雖身為奴隸,卻因為“肉鍋”而懷念奴役生活。
這揭示了壓迫結構的殘酷現實:壓迫者常以溫飽作為交換,換取被壓迫者對自由的放棄。
在這種情況下“肉鍋”難道能算是壓迫者給予的恩典嗎?
不,“肉鍋”是為了使人甘願停留在不公義的秩序中。
緊接著,司鐸又針對這段經文的後半段繼續進行了解析。
走向公義的路不會是舒適的,它必須穿越曠野,忍受饑餓與迷惘。以色列人雖然逃脫了法老的暴政,但在麵對現實困苦時,他們依舊會懷念過去。
這代表著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壓迫那麼簡單,而是要忍受重塑生命秩序的痛苦過程。
這個角度,納賽爾其實不太理解,但也不會去反駁。
當這一段,有些人聽懂,有些人聽不懂的布道結束後,緊接著便是分發聖體、聖血。
許多來到“教堂”的信眾,其實都不為彆的,就是為了這一點的食物分發。
同其他基督教的教堂不同。
他們這個教堂,在分發聖體的時候,一向比較“豪邁”。
許多時候都不需要掰餅,而是直接把新鮮出爐的無酵餅一整個塞入參與彌撒的人手中。
至於聖血,也會一人一個杯子,讓眾人一飲而儘。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的派發的並非原先的無酵餅,而是經過發酵的麵包。
這些發酵過的麵包,整體來說,鬆軟了許多,呈現著原型,上麵又有著十字架的印記。
大家其實很少吃到這種食物,在領取的時候,都頗感意外。
但除了納賽爾之外,其他人在完成這些儀式後,其他人便直接離開“教堂”
隻有納賽爾來到司鐸身邊,幫著收拾聖器,順帶著將為什麼更換聖體的疑惑問了出來。
“這有什麼好問的嗎?難道不是有的吃就行?而且你不覺得發酵過的麵包難道不比無酵餅要更適口嗎?”
納賽爾一時無言,還真就如此,過往的那些無酵餅,雖然說麵粉質量不算差,但在冷了後,就是又乾又硬,隻有拿水煮著吃,才能入口。
而對於很多埃及窮人來講,燃料本身就是沉重負擔。
畢竟埃及這裡可沒什麼森林,可以讓人去撿拾柴火。
納賽爾心知肚明司鐸有話沒說,但對方裝傻他也不好多問。
司鐸自己當然是清楚這種行為背後意味著什麼。
在吃有酵餅,還是吃無酵餅這個事上,是可以清晰反應出公教會和正教會之間的區彆。
公教會這個翻譯來源於catholic,意為普世的、普遍的教會,因此天主教的自稱其實是普世教會。
正教會來源於orthodox,意為正統信仰、正確敬拜。
在基督教的早期曆史中,吃什麼餅其實並沒有規定,大家愛怎麼吃怎麼吃。
無非是後續的發展過程中,羅馬教會認為最後的晚餐是逾越節晚餐,根據《出埃及記》,猶太人在逾越節隻吃無酵餅,所以耶穌也使用了無酵餅,因此大家都要吃無酵餅。
而君士坦丁堡那邊的教會,認為聖體禮不是逾越節的重演,而是複活生命的慶典。
而酵母便象征複活和聖靈的活力,自然有著獨特地位。
加上發酵餅確實好吃,因此更多的選擇發酵餅。
這件事,本來也沒什麼,可隨著東西方教會大分裂,在1054年之後,就愈發的慎重起來。
吃什麼餅等於表明自己的“宗教”態度。
司鐸清楚自己這個“教堂”實則是耶路撒冷宗的分支,先前在埃及傳教的時候,經常發放無酵餅,代表著耶路撒冷宗還受到羅馬教會比較濃厚的影響。
如今特地在上級要求下改成發酵餅,這就意味著耶路撒冷宗要徹底同羅馬教會劃清界限,日後要在正教會體係中做大做強了。
“對了,納賽爾。”
在結束儀式前,司鐸又叫住了納賽爾。
“怎麼了,神父?”
回過頭的納賽爾察覺到對方麵上有著一種欲言又止的表情。
“沒、沒什麼……算了,我還是直說吧。”
“如果有機會的話,你會去加入軍團嗎?”
所謂的加入軍團,就是加入八團,這並非什麼絕對的好事,也不一定就是什麼壞事。
“我是說,我們‘教堂’在軍團裡有一些人脈,而我們想要擴寬這部分人脈,因此需要一些更合適的人,參與進這項事業。”
“你也知道,要不了多久,戰爭就要爆發了。”
司鐸的年紀不小了,他神情有些僵硬,在他看來,讓納賽爾在這個關頭,擔負這樣一個任務,屬實風險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