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種道德要求,基督教無疑在某些曆史階段具備相當的進步性。
雖然說在經文中,聖經並沒有明確的禁止奴隸製,但隨著釋經的過程,基督教基本上達成了一個共識:基督徒不為基督徒的奴隸。
當然,這個共識並不絕對,在之後的曆史發展過程中,也屢有教宗宣布:即便奴隸皈依天主教,也依舊保留奴隸身份。
畢竟,奴隸製本身意味著現實中的經濟利益。
而道德標準這東西,一旦與現實中的經濟利益碰撞,就並不見得必定取勝。
伴隨著生產力環境的變革,奴隸製確實是在西歐幾近消失。
農奴本身雖然依舊被視為會說話的牲口,但在教會的神學道德體係中,終究算作是人了。
因此相較於奴隸階級,農奴相對容易發生階級躍遷,也具備一定的財產權。
至少,當農奴死亡的時候,領主通常隻要求上繳一頭最好的牛或豬,作為領主對農奴全部財產的所有權的象征,其他的則能夠讓後代繼承。
蓋裡斯神學,又或者說耶路撒冷宗基督徒,則在這個問題上更進一步。
農奴製本身,也被視為對人的奴役,考慮到所有人都有共同的祖先,而那位亞當則是由神親手所創。
即便後來沾染原罪,也有天兄耶穌、以神殉道,替人類族群償還罪果。
那麼很清晰了,人是不該被奴役的,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神依著自己的肖像所造。
奴役人這件事,在道德上,便是要堅決否定的。
考慮到耶穌殉道之時,可沒說他是僅償還了基督徒的罪,那麼實質上可知,所有的人在這個問題上都是一致,不局限於基督徒本身。
也因此,早早的在外約旦時,蓋裡斯就公布了《反農奴宣言》,解放當地的穆斯林農奴,將莊園體製,向集體農場進行改革。
聽到蓋裡斯的話後,科爾納歎了口氣。
在幾個月前,他就來到了耶路撒冷王國,在德爾菲諾家借住,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在考察耶路撒冷王國的情況。
他自然清楚,蓋裡斯說的是實話,耶路撒冷王國已經開始全麵禁止農奴了。
如果他想在塞浦路斯建立甘蔗種植園的話,如何解決勞動力是又一個難題。
即便嘴上不說,科爾納心中還是會暗自吐槽蓋裡斯有些多管閒事了。
在蓋裡斯整這個《反農奴宣言》之前,黎凡特地區的十字軍國家,可不僅僅采用什麼農奴在莊園生產。
人類社會的種種製度,沒什麼是從石頭裡直接蹦出來的。
幾乎所有想法、製度、體係,都是建立在前人的基礎上發展而來。
殖民、種植園、奴隸、這些東西,也並非是隨著美洲的發現,而突如其來。
事實上,早在十字軍時期,法蘭克人就已經在黎凡特地區實驗過這些了。
當然,這也可以被視為當初羅馬殖民、或希臘殖民的又一次不完全複刻。
曆史就是這樣,兜兜轉轉又一圈,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溫一下舊版本,但又做出微調……
所謂螺旋上升,大抵如是。
旅行家伊本·朱拜爾在1180年代初訪問耶路撒冷王國時,就描述了他在路上看到成群結隊的穆斯林奴隸。
無論男女,那些穆斯林都被鎖鏈束縛著。
等到1187年,薩拉丁征服耶路撒冷王國大部分地區後,阿尤布王朝的編年史學家聲稱其釋放了九千到兩萬名穆斯林奴隸。
在這段曆史中,基督教並不是說扮演什麼單一的角色,事實上左右互博,掌嘴自己的臉,才是其中常態。
王國早期的習慣法,秉持了基督教的傳統教義,即基督徒不得為奴,法律規定,如果以前的穆斯林奴隸真正皈依基督教,則必須被釋放。
在1120年,納布盧斯會議還留下了成文法,規定禁止十字軍與他們的女奴隸發生性關係。
【如果一個男人強奸了自己的奴隸,他將被閹割,但如果他強奸了彆人的奴隸,他將被閹割並被流放出王國。】
——《納布盧斯會議》
即便有著巡回法庭,會以基督徒為由解放奴隸,但實際上許多奴隸主,都會想方設法規避法律。
不少奴隸主拒絕讓奴隸受洗,有些甚至拒絕讓奴隸旁聽神父布道,深怕這些穆斯林,突然哪天腦子開竅。
而在後續的曆史上,教宗格裡高利九世,則公然聲稱:必須允許奴隸皈依基督教,但他們仍將是奴隸。
即便,這其實已經違背了他自己編撰的教會法。
在黎凡特地區的十字軍國家中,這種同奴隸製的鬥爭一直在循環往複,而各個商人與奴隸主們,也時常能鑽各種空子。
這一切都持續到薩拉丁征服為止。
薩拉丁的到來,破壞了耶路撒冷王國的種植園經濟,而後蓋裡斯複國後,也徹底終結了王國關於奴隸製的討論。
【不再有奴隸、不再有農奴,在這地上的天國中,所有的一切人、都不該被奴役,而所有的人,也當為了被奴役的兄弟姐妹的自由,而獻出自己的努力。】
——《卡拉克書》
科爾納作為一個聰明人,理所當然的不會和蓋裡斯對著乾,但這個年代的種植園,如果沒有免費勞動力,那麼成本隻會相當高昂。
即便糖料的價格高,也不代表就必然能賺錢。
考慮到自己的智慧終究有限,科爾納選擇直接向蓋裡斯詢問,謀求先知的智慧。
然後科爾納就看見蓋裡斯眉頭皺了皺,顯然是在思考,並沒花多長時間,就給出了答案。
“許多時候,並不是說隻能依賴人力去做工。”
“不論是水力、風力,隻要機械設計的足夠精妙、堅固,那麼都能更省力。”
“既然你能接受不使用農奴來開拓種植園,那麼我是可以幫你設計這個種植園的的。”
蓋裡斯要了一張紙過來,隨後便開始簡單畫起來。
水力機械的設計,其實並不複雜,而真正限製水力機械做工的,其實是材料。
在缺乏足夠堅固可靠的鋼材情況下,中世紀的各種水力機械做功效率都非常低下。
但今時不同往日,在蓋裡斯的幫助下,耶路撒冷王國的金屬冶煉業水準,實質上已經向16世紀的歐洲看齊了,並且還兼顧了許多天朝獨有的技術。
雖然產量上仍有不足,可質量上卻差不了多少。
此外,蓋裡斯還提出了一些讓科爾納將信將疑的想法,甚至是堪稱異想天開才對。
“您確定,這樣會降低運輸成本?”
蓋裡斯則攤了攤手,他隻是提出了一個建議。
即:修築一條從種植園通往糖廠,再由糖廠通往碼頭的鐵路。
這條鐵路,可以大幅度的降低運輸成本,使得馬車的運載量得到倍增,隨著時間的推移,其節省的成本,必然超過使用人力運輸。
不僅如此,蓋裡斯還給科爾納算了一筆賬。
耶路撒冷王國,在點出高爐冶鐵後,生鐵也就是鑄鐵的價格就在迅速下跌。
相比於歐洲大陸那昂貴的鐵價,耶路撒冷王國的鐵價,其實已經一路從每迪拉姆銀幣1磅鐵,跌落到每迪拉姆銀幣5磅鐵。
僅需花1金第納爾,其實就能購買到100磅鐵,這相當於是45公斤。
修築一條長度10千米的鐵路,如果對質量要求不大的話,大致是要求600噸左右的生鐵。
粗略算一下,這條在鋼鐵上的成本,大約就是一萬三千枚金第納爾。
這個價格乍一看格外高昂,但對於在座的兩人而言,卻並非什麼承擔不起的價格。
考慮到後續王國的金屬冶煉業規模,還會繼續擴張。
修築鐵路的原料成本,隻會繼續下跌。
而一旦種植園和糖廠開張,每年的收益,預估都在上千金第納爾,目光放長遠,想要回本並非什麼難事。
除去運輸種植園的原料外,有這麼一條鐵路,也會方便碼頭的裝卸。
在種植園用不到鐵路的季節,通過幫助碼頭裝卸物資,也能穩定取得收益,加上如果這條線路用於客運,那麼就更是財源不斷了。
不得不說,這讓科爾納有些心癢癢的了。
但他還是克製住了點頭同意的想法,轉而提出希望先驗證一下是否可行,再說其他。
對此,蓋裡斯自然沒什麼拒絕的意思。
在中世紀修築鐵路這個事,乍一看很不可思議。
但相關的概念,早在公元前6世紀,希臘就采用了類似軌道的石槽係統,供車輛或船體在陸地上運輸。
而在15世紀時,德國和英國的礦山中便使用木製軌道來運輸礦石車。
可以說,在技術上並不什麼難題,剩下的無非是成本問題。
直接邁過木軌修鐵軌,這固然步子邁挺大,無疑有著修奇觀的嫌疑。
但考慮到,反正不是他出錢,而是忽悠科爾納出資,這就沒什麼壓力了。
如果成功了,那麼就挺方便積累經驗,如果失敗了,也不至於奇觀誤國。
在畫完這一個餅後,蓋裡斯思考了片刻,又覺得這個餅畫小了。
轉過頭,換了張紙,先是把塞浦路斯島給畫了出來,接著標明了塞浦路島的尺寸。
並且又是一通計算,表明塞浦路斯島也沒多大,把塞浦路斯島的各個精華地帶連接起來,把那些城市串聯起來,也隻需要有大約200千步的鐵路就夠了。
這200千步也就是300公裡的鐵路,現在看是不可能修出來的。
但作為一名先知,蓋裡斯表示,人要向前看的,商人不能僅僅關注眼前的蠅頭小利。
既然耶路撒冷王國,在過去十年裡,已經把鐵價打壓五倍了,未來二十年,說不準還能再打壓五倍。
等到1金第納爾可以購買500磅鐵的時候,每千步鐵軌的成本,基本上就隻需要400金第納爾了。
換句話說,200400,在材料上,僅需花費大約八萬金第納爾、或許十萬金第納爾不到,就能給塞浦路斯加上一條環島馬拉鐵軌。
這一通計算當然是有問題的,畢竟各種其他費用都沒計算。
但反正蓋裡斯是在給人畫餅,又不是要自己吃餅,因此他更多是要去展露那個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想一想,到時候,全島農場、種植園、糖廠、絲綢廠、銅礦……都需要給你交運輸費的時候,那該是多麼的穩賺不賠?”
科爾納本身就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家夥,他充滿著野心,麵對著蓋裡斯的這番“忽悠”,下意識的吞咽了幾下口水。
一旁的馬爾萬,作為資深鐵匠,也不由的點頭,裝模作樣的表示這完全有可能。
話到這裡,其實也就差不多了,蓋裡斯沒有繼續,畢竟過猶不及。
……
當蓋裡斯帶著馬爾萬離開後,科爾納和他兒子留在旅店回憶剛剛發生的事情後,就不由得感覺有些驚悚。
然而科爾納向自己兒子費德裡科詢問道:“你覺得那位先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費德裡科在猶豫了片刻後,坦然答道:“非常、非常敢於想象,但並非毫無根據的臆想。”
科爾納對這個評價點了點頭,他也是這麼認為的。
就在一旁,剛剛蓋裡斯手繪出的大量草稿還在那裡。
那裡麵有著各種省力機械的草圖、有著環島鐵路的構思、甚至還有著關於糖料的利益風險核算。
蓋裡斯用筆和紙,向他這名商人展露了一個從未設想過的未來。
在那個未來裡,人並非是被壓榨的唯一對象,完全可以通過改善技術的方式,降低人本身所承受的苦難。
如果是單純的這麼吹噓,科爾納其實還不會太過震驚。
可蓋裡斯都已經用紙和筆算出來了。
作為一名和大量數字打交道的商人,科爾納又怎麼可能不信任數學呢?
“或許,這就是先知吧。”
科爾納如此感歎了一句。
緊接著他又說道:“那條從種植園到糖廠再到港口的鐵軌,如果兩萬金第納爾就能完成的話,我會出錢去修築的。”
聽到這話,費德裡科有些驚訝,因為就連他其實都可以看出這麼做的風險,而想要依靠運輸費回本的話,可能二十年都不夠。
緊接著科爾納便給出了自己的理由。
“短時間內確實不可能回本,但既然先知喜歡,那兩萬金第納爾就不是什麼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