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一日天光將暝的時候,謝玄問她,“你可後悔過嗎?”
阿磐從來也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她不善言辭,哪會說些甜言蜜語的話,因此那時候她知道自己從不後悔,然並沒有正麵作答。
可此刻就在夢見母親之後,她含著滿眼的淚全都答了謝玄。
她過得很好,跟著他很好,她兒女雙全,跟著他不覺得吃苦。
即便車馬勞頓,要四海征伐,即便山高水險,總兵凶戰危,那也不覺得苦,她一樣甘之如飴。
那人寬大的掌心被她的眼淚沾濕,後來取了帕子,他的帕子也一樣被她的眼淚打透。
她隔著那人寬鬆的軟袍,緊緊地偎著他,擁著他。
他們的心就隔著這薄薄的衣衫,隔著兩層肌膚緊緊挨在一起,在一處跳動,跳得此起彼伏,不得章法。
他的胸膛還是那麼寬厚結實,也還是那麼溫熱有力,他的胸膛就似一堵高高的城牆,是她們母子最堅實的港灣,把她所有的畏懼不安,所有的苦難與陰霾,全都遠遠地隔離開來,也全都遠遠地擋了出去。
她確信這城牆固若金湯,堅不可摧,因而就在這城牆之中淚流滿麵,願彼此傾心吐膽。
那城牆悵然問她,“阿磐,你告訴母親了嗎?魏國的事一了結,我就娶你了。去歲未娶,我日日後悔。”
是啊,這真是一件憾事啊。
若去歲的八月就有那一場東壁的婚嫁,那該多好啊,那就不必再日日猜疑,心生嫌隙,不必顛沛流離,不必再生出這滿頭的華發來了啊。
她窩在那人懷裡,愈發惋傷,惋傷得不能自己,“沒有”
她抽泣著,泣不成聲,“還沒有與母親好好說話,母親母親就走了這十八年我第一次第一次夢見母親我怕,怕以後再不會夢見她了”
那人歎著,也哄著她,“會,會的,你還會再夢見母親的,信我。”
也許吧,十八年都不曾入夢的人,以後可還會來?
誰知道呢?
誰也不知道。
也一樣不知母親這一回來,是想看看自己唯一的女兒,還是一次永遠的告彆呢?
然夢已經醒了,母親也早化成了這長夜裡的一縷清風。
也許去了殿外,也許回了黃泉,夢裡沒有說出口的話,那些關於她的鳳玄,關於她的孩子們,已嗟悔無及,再也不知有沒有這樣的機會與母親好好說一說了。
真是越想越痛心傷臆,不能自已啊。
那人俯首去吻她的淚,溫熱的薄唇沒有摻雜半分這暗夜裡的情欲。
沒有。
他的吻裡全是憐惜,心疼,是恨不能把她像謝挽一樣愛著,疼著,護著。
不然為什麼,除了她自己的眼淚,還有從上頭落下來的水滴呢?
那人吻著,也呢喃著歎,“下次夢見母親,一定要告訴她告訴她,我會待你們好,請她放寬心”
他把她的母親也叫做母親,他叫得那麼順口,那麼心安理得,順理成章,必是在心裡也喚了許多次,喚了無數次了吧。
能不能再見到母親,誰又知道呢?
可他既說了,她也就應了。
故去的人早已故去,活著的人總得好好地寬慰自己。
阿磐緊緊地蹭著他,一連串兒地應著,“好,都告訴母親我都告訴母親”
上頭的淚水與她一樣成串地低著,她想,他怎麼也哭了呢?
似他這樣強硬的人,從來都是極少哭一哭,極少哭成這般模樣的。
阿磐含淚仰頭望那人,見那人神色悲切,鳳眸泛紅,他說,“但若能見到昭德王後,也請母親問問她”
昭德王後。
這四個字真叫人心口泛酸呐。
那些酸麻啊全都沿著這一身的經脈迅速地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之中,將將要停下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她知道昭德王後是誰。
她在晉國的宗廟裡見過昭德王後的諡號。
那是晉君謝玄的母親啊。
他與她一樣,也已經不見母親許多年。
他們的家國一樣都在三家分晉的時候崩於一旦,再不複存了。
阿磐愈發抱緊了那人,“問她什麼?”
那人的眼淚嘩嘩地掉,聲音輕得幾不可聞,“問問她,她還疼嗎?”
阿磐聞言心如刀刺。
她知道昭德王後死於三家叛亂,就死在這大明台的大殿之中。
年幼的謝玄曾在崔若愚的護佑下躲過一劫,卻親眼看著他的母親渾身是血,抽搐著死去。
他從來也不與外人道的脆弱,這時候一覽無餘,也一瀉千裡。
他沒有問母親可為他即將光複晉國的社稷是不是感到驕傲,沒有,這麼多年他心裡一直在憂心全身是血的母親是不是還那麼疼。
阿磐泣不成聲,抬袖去抹那人的眼淚,也哄著他,勸慰著她,“她不會疼了,再不會疼了鳳玄她不會疼了”
那人似孩童一樣失聲痛哭,溺在這悲憂的情緒之中,久久也無法出來。
阿磐從不見謝玄如此痛哭流涕。
從也不曾。
就在是夜,就在此刻的大明台,他們也不過是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啊。
廊下守夜的人聞聲擔憂,不由地低聲提醒,“主君和夫人遇到了什麼傷心事,可要請老先生來?”
那人這才止住哭聲,長長一歎,“無事,不必驚擾先生。”
他一向如此克製,怕外人聽見,因此再悲慟難過,也在頃刻之間抿緊了唇角。
廊下守夜的人應了,臨走前又輕聲勸了一句,“白日辛苦,請主君與夫人早些安歇吧,天亮後,隻怕還有許多繁雜的事。”
是了,百官還在宮中留宿,西太後不也還在宮門外等著嗎?
阿磐朝著這大殿的窗外望去,此刻天光沉沉,還不見泛白,距離天明還有些時辰呢,不知西太後可還在宮門,可還在與那些宮眷姬妾們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真怕他再頭疼啊。
擁著,哄著,勸著,阿磐再睡不著,似母親一樣輕撫他,一雙素手穿過那人發間,輕輕緩緩地為那人按蹺。
那人總算安穩下來,不再淌淚,也總算能踏踏實實地睡上一個長長的好覺了。
這一夜殿外仍舊會有腳步聲拾級登上高階,踩著白玉磚往廊下來,不過片刻的工夫,腳步聲便走了,便踩著白玉磚往丹墀去,疾疾地下了石階,很快就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必是來稟西太後的事。
是了,西太後等了一夜,已經等得心急火燎,再等不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