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至天明,來稟的人愈發的多,謝玄卻逗留在大明台,仍舊不肯見來客。
由著西太後一次次叩門,叫嚷,鬨騰個不休。
他與自己的先生和將軍們議事,就在正殿,不曾避她。
說的都是國事軍事,譬如如何處理魏罌,如何安置趙敘,如何宗廟告罪,商議如何平穩地過渡政權,如何在列國國君與魏國的百官麵前堂哉遑哉,改朝換代。
他們沒有提起過西太後來。
也許在他們眼裡,西太後不過是這朝代更迭裡最無關緊要的一環,因此實在不必提及。
是了,魏王都成了這晉王宮的籠中鳥,百官也一樣都成了這晉王宮裡不自由的“賓客”,誰還把一個無權無勢的太後放在眼裡呢。
因此,他們甚至提起了如何安置趙國的公主,都不曾提起一句魏宮的太後來。
他們不避阿磐,阿磐卻是一個最有自知之明的人。
她不願問起軍政大事,亦不願他們的軍政大事傳進到她的耳畔。
不願,不肯,不使他們為難。
既知道崔若愚始終心有疑慮,因此話聽到半截,便尋個由頭離開大明台。
由頭多的是,最好的就是孩子們。
她和趙媼莫娘一同帶著孩子們在大明台玩,
這一日過去,第二日又過去,聽說西太後與宮眷們再熬不住,一個個焉頭巴腦,如遭棍擊,不得不回四方館暫住了下來。
這幾日宮中緊鑼密鼓,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又聽人來稟報說西太後病倒了,說是念子成疾,神思恍惚,在晉陽遍求名醫,鬨得列國國君也都知道了魏王被王父囚在宮中,以致使得她們母子分離不得相見的慘劇。
也是在這時候,謝玄才開了金口,才許西太後進了晉王宮。
西太後來的時候,是他們進大明台的第五日。
還是一個青天白日。
一身華麗的冕袍綴滿了珍寶玉石,綻開的曳地裙袍在白玉磚上長長地拖著,原本就是一副牡丹花開的好模樣,這一身尊貴的裝扮便愈發襯得她雍容華貴起來。
來的時候,分明是好生裝扮了一番。
甫一進了大殿,便揚起那珠圓玉潤的手屏退了眾人,“全都退下,吾有些話,要與王父一個人說。”
聲腔端莊,居高臨下,不容旁人反駁。
她不許旁人在場,連個宮人侍婢也不許留,謝玄沒什麼異議,也都默許了她。
因而侍者全都齊刷刷退了出去,大殿鴉雀無聲,隻餘下他們三人。
哦,阿磐是早在西太後進殿前就隱在內殿屏風後的,旁人可以不留,然謝玄許她一旁觀看。
西太後是不知道的。
她在宮外連等數日,是真的等急了,殿門一掩,她便開門見山,撲在謝玄麵前切切說話,“鳳玄,我要見見阿罌!”
那人似體察不到她思子心切,兀自坐在案前,自斟自飲,優哉遊哉地說話,“他病了,要一人靜養。”
西太後蹙緊眉頭,一雙養尊處優的柔荑抓在青銅案上,“什麼病?鳳玄,你彆想誆我!你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嗎?你你軟禁他了!”
那人兀自飲茶,輕聲發笑,“是。”
西太後大抵沒有想到那人裝了這數年,如今竟連偽裝一下都不肯了。
不偽裝,就是要撕破臉。
撕破臉,於她們母子而言,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西太後因此一時氣噎,那戴滿指環的手益發骨節發白,嗔了一句,“你……你好狠心啊!”
斥完了狠心了,又傾身上前低聲責問起來,“鳳玄,這數年父子情分,你一點兒都不顧了嗎?”
那人嗤笑了一聲,睡足了覺的人看起來容光煥發,順著西太後的話茬不慌不忙地說話,“嗬,孤可沒有這樣的不孝子。”
西太後一噎,含著哭腔問,“那,那你我這多年的情分,你也全都不顧了嗎?”
那人挑眉笑,“哦?說說,你我有什麼情分?”
西太後臉色煞得一白。
這便是不認了。
這便是把西太後從前在魏宮裡的話全盤掀翻了。
什麼青梅竹馬,什麼談婚論嫁,什麼星夜相擁剝鬆子,他一句也不認,全盤掀翻了。
那人愈是不慌不忙,西太後便愈是十分焦躁,“你當真要撕破臉了嗎?”
那人眼鋒掃來,“你有臉嗎?”
西太後臉色驀地一紅,紅了之後,又驀地一白,連連歎道,“好!好!好!那你打算軟禁他到什麼時候?”
那人實話實說,端起茶盞朝西太後晃了一下,“至死。”
西太後愕然瞪大雙眸,滿頭的金釵玉墜隨之驚顫,“什麼?至死?”
那人望著西太後,皮笑肉不笑,“是啊,不死不休。”
西太後氣急,氣得連連甩袖,那寬大的冕袍袖子被她甩得呼啦作響,“鳳玄,你到底要乾什麼啊!”
那人穩坐如鐘,隻自顧自飲茶,並不作答。
偏要看西太後醞釀了這數日,到底要乾什麼。
他愈是不作答,西太後便愈是急得麵紅耳赤,麵紅耳赤卻也沒有旁的辦法。
索性,索性就在這大明台大殿之中,忽而摘下鳳冠,棄在一旁。
繼而,繼而解開束腰的帛錦,棄在一旁。
再而,再而霍地一下褪了華麗的冕袍,也一樣棄在了一旁。
那綴滿了珠寶玉石的冕袍嘩然碰撞,在大明台正殿的白玉磚上兀然撞出了清脆的聲響。
那人一怔,這才抬眉,鳳目微眯,問道,“你乾什麼?”
西太後也笑,笑得春花搖曳,無所畏懼,“聽說你在百官麵前,命人剝下了大王的冠冕。”
她挺著高聳的胸脯,看起來什麼都豁出去了。
“如今我也剝了,我們母子,在你眼裡,光著,赤著,露著,一點兒顏麵也不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