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模棱兩可的話當真叫人心神一晃啊。
隱約還在太行山口,抑或已經到了上黨郡,她在夢中已經與蕭延年告過彆啦。
那一陣子,她在無儘頭的昏睡中做過許多夢,有許多都記不大清了,但是有蕭延年的那個夢,因了是個訣彆的夢,仍舊十分清楚。
她記得窗外有過漫天的飛雪,然南國的屋子裡碳爐子十分暖和。
就在那間屋子裡,蕭延年曾把阿密托付給了她,他說要讓阿密披麻戴孝,認祖歸宗,要她在他墳前手植芭蕉。
他還要她把那一截斷發留給阿密,留給他做個念想。
她記得門外曾有兩人在靜靜地等著,一個是孟亞夫,一個是範存孝,那兩人都是她的師兄,也都已經死去了。
她記得他們一行三人往外走,出了南國的柴門,夢裡窗外那下不儘的雪全都變成了他在懷王四年最想看的芸薹花。
夢裡已經走了的人,他可還會活著嗎?
可你瞧殷靈運的神色不似玩笑,她既能對中山君的私事一清二楚,大抵也知道蕭延年的生死了。
畢竟就在不久前夜半問罪趙敘,趙敘也說除了那碎成渣滓的斷玉,不曾找到蕭延年的屍首。
阿磐裝作什麼也不知,試探著要套出殷靈運的話來,“這麼說,他還活著。”
殷靈運卻又開始掩唇笑,笑得前仰後俯的,看樣子已經把這小半日在殿內的羞辱忘了個七七八八了。
她說服你,她要你相信蕭延年沒有死,可當你半信半疑,她又不願再要你信。
她偏要你半信半疑,偏要你疑心生暗鬼,叫你坐臥不寧,不得安寢。
因此到底人活著還是死了,找不到屍首,追不到下落,誰也說不準,撲朔迷離的,也就誰都沒有一個確切的話。
阿磐便看著那婦人裝模作樣地笑,笑著說些不置可否的話,“那我就不知道啦!”
阿磐又問,“太後是怎麼認得中山君的?”
殷靈運噗嗤一笑,政客最善於玩這些故弄玄虛的鬼把戲,“沒有深交,神交罷啦!”
習慣性地去攏鬢發,一抬起手臂,拉扯得自己輕嘶了一聲,顯然謝玄的劍責打得她不輕。
可什麼是神交啊。
一謂彼此慕名,而沒有見過麵的交誼。
二謂心意投合,也相知很深的知己。
蕭延年骨子裡也是個十分驕傲的君王,他會與殷靈運這樣的人成為有神交的知己嗎?
他不會。
正如謝玄也不曾拿殷靈運當成青梅與竹馬。
因此這話唬得了旁人,卻唬不了阿磐。
阿磐才不會信了她的鬼把戲。
你需知道,這是個一敗塗地的政客,她在敗走大明台前,必得說點兒什麼,好將上一軍,挽回一局不可。
阿磐盈盈一笑,笑得一張桃花麵清淺動人,“是啊,先前太後以為與我夫君也是神交,我也是今日親眼所見,才知道”
她不必往下說下去,殷靈運自然知道她要說什麼,因此臉色一變,麵紅筋漲起來,“胡言亂語!”
阿磐隻是笑,沒什麼可惱的。
人隻有在最無能的時候,才會乍然狂怒。
她依舊溫聲說話,不急不躁的,十分平和,“是不是胡言亂語,原本隻有太後清楚,如今”
說著話,應聲掃了一眼西太後的身子,說著些意味深長的話,“如今我和鳳玄,也都知道啦!”
宛娘也許聽不懂,殷靈運是再懂不過了。
那是一具原本嬌貴的身子。
因此她臉色難看,難看的很難再用什麼妥當的言語來描述了。
你瞧她那身冕袍,鑲金嵌玉的,看起來雖依舊是十分華貴,然仔細望去,在那袍袖刻意遮掩之處,就會發現數道長長的口子。
這華袍裡頭的,已經是一具不堪回想的身子。
而眼前的這一個“太後”,也不過隻餘下了一副空架子了。
說話間的工夫,這便到了階前。
就在這九丈高階之畔,數日之前謝玄曾一巴掌將魏罌扇了下去,扇得魏罌口中濺血,把那階上雕刻的龍鳳與瑞獸都染得通紅一片。
這一樁事,不知殷靈運是不是知道,她安插在百官裡的耳目,有沒有仔仔細細地稟了。
大抵是已經暗中稟過了吧。
可如今的高階乾乾淨淨,大明台更是乾乾淨淨,這裡曾發生過什麼,裡頭的人不說,外頭的人又有什麼十足的佐證呢?
沒有。
你瞧,階前的殷靈運垂眸望著那高高長長的高階,仰起了頭來,是,這一日自進了大明台,西太後的下巴是第一次高高地仰了起來。
她的腰身挺得直直的,也許那些被撞的,被打的傷口仍舊還是很疼,但她出了大明台,拿出的仍舊還是一副魏太後的做派來。
此刻那婦人望著這巍峨不見儘頭的宮殿之間那一片明黃,幽幽笑了一聲,笑得意味不明,“彆以為你就贏了。”
也就是在此刻,她是日一直遮掩的野心不可遮掩地就暴露了幾分蛛絲馬跡。
此番出宮,這婦人必有什麼謀算。
阿磐裝作什麼也不懂,順著她的話問道,“那太後又有什麼高見呢?”
婦人縱目遠眺的那雙眼目光飄忽,原本一張嘴巴塗滿了口脂,這時候再去看,那口脂早不知什麼時候被抹到何處去了。
“我不過是個深宮婦人,哪兒能有什麼高見呀。隻是想說,這世上的人總以為自己贏了,可你以為自己贏了,就一定會贏嗎?”
又是這一套,說了與沒說一個樣。
可從這婦人的言行舉止中,阿磐到底能窺見幾分那些許的暗流湧動。
這是一個細作最樸素的修養。
適才在殿內還不必與那婦人爭辯,然此刻,還是要爭上一句,不叫那婦人就這麼得意地走。
她在這殿前代表的是謝玄的臉麵。
她的一舉一動,大明台故去的晉君與昭德王後也必都落在眼裡,好好地看著呢。
該示弱的時候可以示弱,該退讓的時候也可以退讓,然不該吃的虧,是決不能吃進肚子裡去的。
她的華袍比那貴婦人顏色年輕清淺,她的臉龐更是遠比那貴婦人好看不知有多少倍,因此,人是十分嬌嫩,聲腔是十分嬌軟,然小嘴一張,說出來的話也似淬了毒。
她也笑。
她立得似東壁裡筆直的木蘭樹,笑得也似那綻開的辛夷花。
她輕聲說話,依舊叫一旁的夫人兀自一凜,“是嗎?我看到那一灘水的時候,你在我這裡,就永遠地輸了。”
那婦人兀自一凜,哼了一聲,斂了笑意,“好一張利嘴啊!”
繼而壓著聲,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若是在大梁,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謝允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這時候就在她們身後低頭恭謹地說話,“時候不早了,主君心疼夫人,請夫人進殿歇息。”
殷靈運嗤笑了一聲,“嗬,沒有大婚,就叫上‘夫人’‘夫君’了,我打賭啊,你們這大婚,成不了”
謝允素來彬彬有禮,彬彬有禮,亦一樣不卑不亢,“成與不成,全都憑主君和夫人說了算。太後有這份操不完的心,不如好好想想三日後與廢王宗廟讓位,如何體麵一些。”
那婦人猛地一驚,愕然回過去半張身子,“廢王?!”
謝允垂眉笑,那個高的個子俯首杵著,“是,廢王指天起誓,與王父打賭,把魏國全都輸給了王父,自然已經是‘廢王’了。娘娘此刻聽不習慣,早晚都要習慣的。”
那婦人生氣,氣得幾乎七竅生煙,一把揚起手來,朝著謝允就要扇下去,“大膽!什麼東西都敢在吾麵前撒”
這一巴掌來勢洶洶,掌風疾勁,卻沒有扇下去。
不是婦人大發慈悲,也不是她要藏鋒斂鍔,實在是那看起來玉樹臨風的將軍一把就鉗住了那婦人的手腕。
“娘娘息怒,主君說了,說是娘娘殿前失儀,便就不必去什麼茶樓觀舞了,與廢王和百官一同留在宮中便是。”
那婦人如遭雷擊,雖輕易掙開了謝允,卻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來。
待她回過神來,這才喃喃問了一句,“殿前失儀?”
是了,你想,從前她要打人,自然想打便打,魏宮上下有數千多人,誰敢躲一下,誰又敢放肆地去鉗她呢?
一樣,從前能說“殿前失儀”的人,除了她自己,還有誰敢這麼大逆不道呢?
沒有人啊。
可如今在這陌生的宮殿之內,一切全都變了,上位者再不是上位者,原本的上位者也都無法發號施令,做原先所習慣的高高在上的人了。
那婦人冷著個臉,“殿前?在誰殿前?”
謝玄溫和地抱拳回話,“自然是王後殿下。”
那婦人奇怪極了,甚至覺得十分好笑,因此忍不住大笑了一聲,“你是傻子?哪兒有什麼‘王後殿下’?”
謝允麵不改色,仍舊笑著回話,“是,娘娘一旁的人,就是王後殿下。”
阿磐心頭一暖,一震,一蕩漾。
都知道謝允最是個進退有度的人,他能在明麵上說的話,必定是謝玄早就說過的話。
那麼謝玄,已經定好了要登大位,辦大婚,娶她做晉國的新王後了嗎?
魏宮的宮人婢子聞言相顧失色,十分慌張。
而殷靈運渾身驚顫,驚顫得肉眼可見,猛地轉身,待喘勻了氣息,撂下了一句,“那我們,就走著瞧吧!”
你瞧那婦人眸中迸著寒光,不知到底要怎樣走著瞧。